再瞧桌面,纷杂的桌子清理有序,案卷信笺分门别类放置着,整齐堆叠,像一摞摞码起的石砖。 趁着他分神的功夫,顾倾见缝插针,“爷瞧了好一会儿,戌时三刻,您还没用膳。” 薛晟捏了捏眉心,丢下帛卷靠在椅背上,瞧了这么久公文,也有些倦了,“传。” 中午就忙着研究案情没有用膳,这会儿她提起来,便有腹空之感。 顾倾脚步轻缓地出去传话,片刻又与雀羽一块儿端了热好的饭食进来,雁歌觑空来回了话,说林姑娘半途遇上五奶奶,已乘着五奶奶的车回林家去了。 薛晟听到提及林娇脸色便有些沉。 这样的天气这般偶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 那林氏堂小姐的下人,张口就能唤出他来历认出他车马,显然今日一切皆有人授意。林氏一直未曾死心,要给他送人孕嗣,以全她贤妇之名。恐是见顾倾不得他欢心,便变换花样,不知从哪又觅得一所谓族亲。 雁歌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往深里多说,匆匆回了话,又捡了管事传来的几件不打紧的事回禀了,见薛晟未有示下,便自去斟酌着办了。 厅里已经摆好了饭食,雀羽来了又去,桌边只余下顾倾。 她手执牙箸立在正位边,等他洗手落座,便抬箸为他布菜。 他在江州习惯了简便饮食,在吃饭上一向容易打发,随意用了点清粥素菜,接过茶坛来漱了口。 他起身去内间洗漱更衣,出来时桌上已经收拾干净,顾倾手提包袱,恭立在厅里。他瞥她一眼,边朝书案方向走,边开口道:“讲。” 瞧出她有话要说。 顾倾亦步亦趋跟着他,“我收拾了几件衣裳用具过来,能不能……摆在暖阁里头?” 暖阁他不常用,上回给了她做休息处,这几回她来,便也都歇在那头。 以后天长日久要同处一室,她留宿在此,没有趁手的用具和换洗衣裳,着实不便。 薛晟没有为难她,随意点了头,“里边应当有柜子,明儿叫人收拾了,你尽可用。” “不必麻烦雀羽哥他们了,”顾倾笑道,“我自个儿收拾就行。” 薛晟坐回案后,瞧她身影飞快掠去暖阁,似乎有些高兴,嘴里还轻轻哼了两句小曲。 她在里间忙碌,虽瞧不见她表情,可隐约可以猜到,她此刻的心情是极愉悦的。 他允许她摆放贴身的东西进来,就这么值得高兴么? 一点点小事也能令她眸子晶亮亮的,可真容易满足。 曾有那么一瞬,他也有些庆幸。幸好林氏送来的是她,叫他不觉着厌腻和心烦。如果是半夏或忍冬,他不知能不能有这样耐心与她们说话的好脾气。 夜深了。 子时的梆子声已经响过,残烛经不住夤夜长燃,只余下微末一段,灯影摇摇欲坠,眼看将熄。 身侧帮忙递卷换茶的人已经许久没有动静,薛晟侧过脸望去,见她坐在案台下的软垫上,靠着他椅子的扶手,阖目浅眠。 纤长的睫毛覆住那双澄亮纯净的眼睛。低低垂着脑袋,松软的云鬟别在发顶,米粒般细小珠子穿成的流苏,随着呼吸一荡一荡轻擦在白嫩的侧脸上。 那珠子分明在她头上,却好像一点一滴摇晃在他心里面,勾起酥酥麻麻的痒意,让人忍不住想按住它,不允它扰乱原本平静的情绪。 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时,他修长的指头已经轻拨过去。 “嗒”地一声。极轻。 垂着流苏的发簪从柔滑的发髻中坠落,他下意识摊开手掌去接。 发簪和轻盈的长发同时落入掌心。 冷香清洌,幽净甘纯。 长发从她嫩白的脸颊擦过,如质地最上乘的丝缎,顷刻披散而下。 他心跳猛然怦动,下意识屏住呼吸。 就在这一瞬,睡着的少女张开眼睛。 她茫然地仰起脸来,眨了眨尚未清明、蒙了一层雾气的眸子。 残灯昏暗的光影里,他望见她幽黑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怔住的面容。 他掌心托着那枚发钗,启唇,喉咙发紧,喉结下意识地滚动。“顾……” “爷……” 几乎是同时开口。 他抿唇,居高临下注视着偎跪在地上的少女。 她声音很轻,像是犹未清醒。 “倾城……梦见了姐姐……” 他不语。 她垂下眼睫,再张眼看他时,眼里有了浓浓的水意。 她伸出那双苍白纤细、刻满苦难痕迹的手,轻轻挽住了他指头。 原本托在掌心的发簪“叮”地落在地上,滑到何处,顾不上了。 她扣着他的手掌,将侧脸贴在他宽大的掌心当中。 温热的指尖触到柔软得不像话的肌肤。 她梦呓般重复着刚才的话。 “倾城梦见了姐姐……” 这一刻薛晟无法去思考,心脏剧烈的狂跳是为什么。 他木然任她扣住手掌,指缘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掌心轻摩着少女软嫩的脸颊。 大雪仍在下,风卷着雪片,一声声冲撞着脆弱的窗格。 那窗终于经不住侵扰,无力敞开了一条细缝。 暴雪狂风无情地涌入进来。 在纷乱的雪舞里,他清晰听见自己灵魂深处冰封的感情一丝丝碎裂的细响。 不等他去辨认清楚,那蓬勃而出,正在肆意蔓延的情愫已然瓦解他冷硬孤傲的外壳。 指尖微动,他甚至来不及叹一声。 他扣在她脸颊上的手掌轻托,勾起她精巧柔嫩的下巴。 女孩似乎有些清醒,反应过来时迷蒙的眸子里透出不敢置信的惊愕。 他令她仰望住自己。 他垂眼注视着她。 残焰映照着他们的侧颜。 墙上印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俯下身,摊开手掌轻轻抚了抚另一个松软的发顶。 别哭。 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喉咙像火在灼烧。 可他温柔而细腻的动作像临渊危崖之上的救赎。 顾倾闭上眼,声音也嘶哑了。 “爷……” 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膝头。 作者有话说: 攻心阶段over
📖通房📖 第24章 屋中光线昏暗,隔着细纱帘子,隐约瞧得见一个半卧着的人影。 婆子这时辰还留在内院,在竹雪馆是极少见的。 林氏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忍冬半夏胡萍个个受了牵连,被她嘶吼着撵出去,婆子无法,只得大着胆子来劝。 “瑶姑娘瞧上了咱们五爷,如此大胆行事,怕也是太太们有意纵容的缘故。她才来京城多久,怎么就知道五爷镇日打哪儿走?她又有什么家底,能使动太太跟前那些人?老奴心想着,怕是太太顾忌顾倾年轻脸嫩,怕不得五爷欢心,才由着这瑶姑娘出头。” “再者说,瑶姑娘是二月生的,过了年就满二十了,又跟人定过亲,又会什么弹琵琶吹箫唱曲儿,私下里跟爷们儿兜搭那一套,她什么不知什么不会?依老奴瞧,还不如加紧催着奶奶放心的人去伺候五爷。等怀了身子,自然断了太太们的念想。” 林氏蹙眉,“你是说让顾倾怀上五爷的骨肉?” 她想到就恶心。她身为发妻都没能拥有一个流着他血脉的孩子,为什么那小东西要托生在一个贱婢的肚子里? 这些日子冷眼瞧顾倾上赶着去讨好薛晟,男人不假辞色,虽然没有强行撵人离开,可至今也没沾过她身子。每每瞧见顾倾铩羽而归,跪在她面前自斥无能的样子,她就觉得心中快慰十足,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想着,便是长着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又一个不得男人欢心的可怜虫。虽说这样的心思着实阴暗了些,可与其只有她一个人备受煎熬,不若多拉一个人来,共同分薄那份痛苦。 “奶奶您想,如今您在太太、老太太们跟前,短什么?不就只差着个孩子?您摆了个人在五爷房里,这贤名您已有了,若是顾倾有了身子,咱们五房可就全乎了,往后谁再说什么五爷没后嗣,那都是没道理的事儿。您大度人做也做了,何苦只要个虚名?” “奶奶再想,这从怀孕到生产,整整八九个月的功夫,就是中途出了点岔子,那胎留不住,或是生下来就是个死的,也是那丫头薄福,怪不着奶奶您头上来呀。而这八九个月里,顾倾不能伺候爷,爷又免不得要来瞧她肚子,奶奶您还愁没机会跟爷说话解开了误会,夫妻俩恩爱再续缠绵如旧?” 林氏头疼欲裂,双手扣着额角闷声道:“你叫我想一想。” 八九个月,确实足够她布下许多手段。如今薛晟刚回京城一个多月,他们夫妻分别太久,感情淡薄如水,确实不是能飞速修复关系的好时机。如果他能接受顾倾,顾倾又有了身孕,那是不是……他也会感念她的贤德,回报她的苦心?届时她借着那孩子的事与他说话,他还能像如今这般冰冷? 至于顾倾…… “奶奶,五爷才是您这辈子最紧要、最贴心的人呐。奶奶狠不下心来,五爷许就真要一世与您离了心了!外头那么些小妖精眼巴巴望着爷,您就真舍得把爷往外推么?” 林氏无力地贴在枕上,她抱着头,痛楚地道:“容我想一想,你容我想一想……” “奶奶,通房有孕,就是生下来,也是没资格养的。届时那孩子……是死是活,是长命是短寿,那不是就在您一念之间?不论是顾倾还是孩子,只是奶奶用来哄爷的玩意儿罢了!贱命一条,值得奶奶忌讳什么?”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氏倏然明悟。 是啊,玩意儿罢了,何须忌讳,何须防备,何须当回事呢? 一直以来,她究竟在介意什么?恐惧什么? ** 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大雪,清早银华铺地,满目莹白。 薛晟要早朝,诚睿伯府距离皇宫小半时辰车程,大雪封路,又少不得耽搁不少功夫在道上,天尚还黑沉就需起身收拾。 薛晟立在屏后用冷水抹了身,雁歌提了水盆出去,他自行走到帐前更换朝服。 龙门架上铺挂着浆洗得一尘不染的妆花宝云螭纹通肩官服,拨开木施,披衣在肩。他生得宽肩阔背窄腰,是副行走的活衣架子,袍服上身一丝不乱,尺寸合度,身量笔直修长,挺拔匀称。澜袖上繁复金银丝线混袖着金螭海云纹,他拿过革带,悬束在腰身。 幽淡的香气伴着极轻缓的步子,慢吞吞靠近。 他扣革带金扣的手悬停,僵住身没有动作,等她两手从后软软摸过来,替他挽住扣头。 昨晚那场大雪在他脑海中下了整夜,几乎只眠了半个多时辰。明显暖阁里的人也没有安睡,她早就换了身新的袄裙,难得少见的鲜亮浅粉,深蓝绣花澜边,衬得玉颜更显清新。 她垂着眼,似乎有几分不自在。不过没他那般僵硬刻意。 他背对着她,始终没有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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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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