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行了礼退下了。卫雍继续踱着步子,只是步伐加快了许多,身后的侍卫们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长生此时的确身在相府,但是他并不知道任何消息。将军特准他先行一步回了岳丈家,所以他根本没有参加宴席。此刻他正在娇妻怀中熟睡,轻轻打着呼噜。南香却没有睡着。这个八年来与她相聚不过月余,却给了她一双儿女的丈夫,依然很陌生。每次见他,他的样子似乎都有变化。她知道爹爹已经帮着皇帝把仇将军送进了死牢,也知道自己那些声称思念丈夫的、失了闺秀规矩的信笺,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她在黑夜中瞪大了眼睛,期盼又畏惧黎明的到来。明天,她的世界将天翻地覆,死水般的生活将掀起惊涛骇浪。她的丈夫,这个瘦小的男人,以前被称为整个西角最聪明的人,现在被称为整个大湮最聪明的人。他会看透她吗?他对她的情分又究竟有几分?最重要的是,她和一双儿女能在明天的狂风骤雨中全身而退吗?到了选择的时刻,她是要背叛丈夫,还是背叛爹爹?终于,她下定决心似的推了推丈夫,然而长生并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片刻后,呼噜声又响了起来。她的手悬在半空,失去了再推一把的勇气。 长生打着呼噜,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却睁开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噜声显得悠长而匀称,喉咙渐渐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出事了,南香那慌乱的呼吸声说明了一切。他的头皮阵阵发麻。虽然早已预料到会出事,却根本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以为总要过上三五个月,皇帝才能寻到由头,卸了将军的兵权。在那之前,他应该早已劝服了将军,主动释权。他有这个自信。功成,而后身退。他早已为将军和自己想好了一切退路。那么,今晚出的会是什么事呢?南香没有叫醒他,至少说明将军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于是他不再多想,过了一会儿,呼噜声响得真切起来。 仇尤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油灯。小潜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仇尤没有回头,只说道:“你去睡一会儿吧。” 小潜答:“不,我不困。” 仇尤站了起来,直视着他:“小潜,你跟我多少年了?” 小潜答:“自从您把属下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到现在已经整二十年了!” 仇尤打量着他:“你们坨人还真是不显老啊,你看上去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小潜答:“属下不是坨人——坨人没有属下这种身量的。” 仇尤笑了起来。 小潜陪着笑了几声,他问:“将军,咱们怎么走?” 仇尤收起笑容:“行啊,小子。越来越鬼精了,我的心思是一点儿都瞒不了你喽!”他从身下挑捡出一根较硬的稻草梗儿,压低声音在地上比划了起来。 片刻后,小潜低声道:“将军您是不是忘了,这儿是不能用法决儿的。” 仇尤瞪起眼睛:“谁说要用法决儿啦?咱们俩打一个牢伙儿,还能打不过?” 小潜挠了挠头:“可那人是个好人,我不想伤了他。” 仇尤问:“你是想让他带着伤活下来,还是全须全尾的等着掉脑袋?” 小潜低下头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大喊起来:“将军,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那个牢伙儿果然跑了过来,掌高了灯细看。 仇尤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皮上翻,嘴角吐出了白沫。 牢伙儿急道:“仇将军这是……这是发了羊癫疯了!您等着,我这就去冲犀角沫子!” 在他转身的瞬间,小潜一掌劈在了他的颈侧。而后,狠了很心,又打青了他的一只眼窝。 仇尤叹息着,推开了小潜,而后熄灭了灯。片刻后,黑暗中发出了骨头折断的沉闷声音。 两人蹑手蹑脚出了牢房门。到了仇尤刚才在地上标出来的地方,他们就矮下身,轻轻在墙面上叩击起来。沉闷的噗噗声中,空洞的那块石砖被找了出来,它发出的是清脆的邦邦声。小潜小心翼翼地把它弄碎了,紧接着一块又一块的砖被弄碎扒了出来,很快,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出现了。仇尤爬到一半,却卡在了那里。小潜抓耳挠腮了一阵后,只好冲着他的屁股狠狠踹了几脚。 走出死牢几里地后,法术的屏蔽渐渐减弱了。他们躲在暗处,等着夜巡的差人走过。仇尤捻了个决儿,将他们身上的死囚服变成了夜行衣,仇尤那沾了稻草的乱发也重新束得一丝不乱。小潜整理着脚踝上的绑带,悄声问道:“将军,您怎么知道那些砖是空的?” 仇尤答道:“上次卫雍出事的时候,长生先生不是张罗着救他来着吗?后来人放出来了,先生就留了这个机关,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用上——还真让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小潜喃喃道:“可是,这死牢也太容易逃出来了!” 仇尤瞪大眼睛:“容易?这地方啊,从三千年前盖好的时候算起,就没逃出去过一个人!” 小潜咂舌道:“那属下可要小小地得意一番啦!” 仇尤笑了笑,随即捻起了风行决儿,小潜慌忙跟上。他二人化作两道清风,绝尘而去。 深夜,皇帝守在希儿的尸身前。为了喝退那些前来劝谏的家伙,他几乎发了怒。身为皇帝,想要为他的幼子守一晚的灵,实在是很难办到的事。人人都来告诉他,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整个大湮,他的睡眠也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天下苍生。他烦透了这群人,然而又不得不长时间地忍受他们。 他盯着希儿那张已经变形的脸。烛火突然轻轻摇曳了几下,于是他站起身来:“出来吧。” 仇尤用眼风止住了小潜,而后现出了身形:“陛下肯听我一言否?” 小潜于是向后靠,把自己融入了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他静静地听着这一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对话。 皇帝苦笑着开口道:“二弟啊,你还想说什么?!三个时辰前,朕把你关进了死牢。现在你就站在朕面前。从死牢出来,得用五合缝的腰牌,过一十八道关卡。这些人宁可不要脑袋,也要给你行方便。你是给了他们金山银山了,还是说,如今你已经是大湮的人心所向?” 仇尤已经走到希儿面前,他端详着那张青紫变形的脸。他才十四岁,游龙享千年之寿,他的人生甚至还不足以称为刚刚开始。仇尤切齿道:“欲加之罪,臣不想再多说辩。臣只问一句——希儿又有什么错?” 皇帝也走上前来:“朕也正想问你,希儿有什么错?你竟下这般狠手?” 仇尤道:“臣没有动过希儿一根汗毛,您心知肚明!” 皇帝捏住希儿的下巴,晃动了一阵:“这孩子是你保荐着当了储君的,对吧?” 仇尤点点头:“举贤,本不避亲。” 皇帝继续问:“哦?你避的是哪门子亲呢?” 仇尤答:“他母亲曾是我军中的女将,臣说的亲,乃是亲近的亲,并非旁亲枝戚之意!” 皇帝冷笑道:“有多亲近?” 仇尤愣了愣,继而怒道:“陛下不怕污了金口吗?小凤在九泉之下,听到您这话,恐怕也不得安宁啊!” 皇帝也怒道:“小凤?你叫得也当真够亲近!” 小凤在产下希儿的当晚就撒手归西了,如今真是死无对证。仇尤跳脚指天道:“臣与小……臣与姜红凤,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皇帝招手:“来来来!你自己看看,这孩子是长得像你多些,还是像朕多些?” 希儿那被压扁的面孔,在皇帝的手中翻来晃去。平心而论,这从太阳穴处被压扁了的脸的确酷肖仇尤。仇家人都是大脸盘,三庭之上,宽度比别人足足多出好几眼来。只有仇尤的脸刀削般精致,再就是这个侄儿了,但平日里还是不及他峻秀。如今……这变形的脑袋倒真是与他一模一样。仇尤气极:“侄儿像叔叔,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就为了您心里那点儿见不得光的念想,您就对这么小的孩子下了毒手?” 皇帝没听见一般问:“希儿的名字,是你取的吧?为了他开蒙,你把谷长生从军中遣送回来。那时候南鳞战事初起,形势还一片朦胧……” 仇尤急道:“长生先生股上遭了流矢,不能再随军行动,我才送他回去的。他不肯走,我哄着他说给希儿开蒙,他才动身的!” 皇帝冷笑:“可见,希儿在他谷长生眼中,也比朕的半壁江山重要啊!那时节你们就谋划好了吧,谷长生不肯做帝师,却上赶着要教希儿,莫非其志更为高远?” 仇尤辩道:“可归来之后,他也并未去教导希儿啊!” 皇帝继续冷笑:“朕正想问你,为何你们都由着这孩子的性子胡来?他不肯换掉师傅,你们也就由着他胡闹?” 希儿不太像是帝王家的孩子,心太善,身子骨儿也单薄。但仇尤保着他,也是为了这些。二十多年来,他四方征战,见了太多的生生死死,百姓们要想不再流离失所,就需要一个不爱折腾的皇帝。但这种心思是不是可诛,他自己都很难断定。想到这里,他不再辩解,而是悲愤道:“十万将士,在阵前杀敌,尸骨遍野,血流成河。您在这深宫中,却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也罢!希儿死不瞑目,您硬要说他是我的骨肉,我就认下他!” 皇帝眯起眼睛:“好!很好!仇尤,你有三大罪,你可知罪?” 仇尤朗声答:“臣不知。” 皇帝冷笑道:“荒淫无度,此乃第一罪!你可知朕这后宫中,有多少嫔妃?” 仇尤答:“臣不知。” 皇帝继续问:“那你的渊亲王府里,又有多少姬妾呢?” 仇尤至今并未娶妻,但他的侍妾,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这些年南征北战,沿途他捡了不少流离失所的女人。他给了她们侍妾的身份,这是一种庇护。从此她们有了渊亲王府提供的一份月银,不至于倒毙街头。仇尤答:“臣……没算过。但臣弟跟她们,都是两厢情愿的,从未有过夺妻霸女之事!” 皇帝冷笑道:“这便是认了,你仇尤是个贪花喜色之人!这第一罪,你认是不认?” 仇尤的太阳穴处一阵跳动:“臣……认了。” 皇帝继续冷笑:“渊亲王府内,单吃着朝廷月例的侍妾,凡八百三十一人。朕这后宫,也不过嫔妃千人而已!二弟,你风流得紧啊!也罢,朕且问你,你又有子嗣多少?” 仇尤答:“臣……实不知。” 皇帝怒目道:“已长成者,男丁三千一百一十七人!二弟,你这是在渊王府内私造了一队禁卫啊!听说,你还请了教头,日日教他们操练兵器?” 仇尤答:“连年征战,损耗甚大。臣寻练孩儿们,只是想他们有朝一日能为国尽忠!” 皇帝切齿道:“私练禁军,此乃第二罪!你认是不认?” 仇尤答:“臣……臣不能认。臣……” 皇帝打断他:“这个暂且不说。单说你如此荒淫,却从未娶过正妻!你可知如今皇城内怀春少女,个个以你为念!你又置朕于何地!” 这些年选秀时,的确有不少好人家的女儿,为了不进宫而出家甚至自尽了,但仇尤并未把这些事跟自己联系起来。他皱着眉答道:“臣早已定了亲,陛下怎么忘了?” 皇帝嗤笑:“那个不知下落的北坨公主?仇尤!朕本不想戳穿你!北坨被抄来的皇室族谱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不过要寻个由头,好做你的浪荡公子!” 仇尤正色道:“木蔷其人,臣军中数十人都曾亲见。臣弟虽不知木蔷下落,却早已发下毒誓,此生是非她不娶的!” 皇帝道:“哼!巧舌如簧!这第二罪,你若不认,你那私练的禁军只能按反贼处置!” 仇尤看着皇帝那翻动的嘴皮:“反贼……如何处置?” 皇帝避开了他的眼睛:“二弟!你不要怪朕。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小令王的?” 仇尤心里一阵钝痛:“三弟……”
第二回 失恩义龙帝细数三罪 花迷眼将军自赴虎窟 小令王,三弟,仇髣。他曾经是一个传奇。 游龙一族,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总有一个更亲近的,便在五行前面冠而称之。婴儿百日时,父母便会寻来喂过血的兵刃、龙血树的嫩枝、寒泉水盆、三味火炉和皇城墙根儿下面挖来的泥土疙瘩,由请来的有皇室血脉的贵人捏了决儿,摆在他眼前,看他捉哪个,来给他“卜天”——以确定五行。这种事,和凡间的抓周是很不同的。这五样东西,都是五行之中最纯粹的物件儿,因此结果是很准确的。天金者善于打造兵器,天木者是侍弄庄稼的好手,天水与天火者则适合从军。只有天土者是罕见的,因为千百年来,它几乎是皇族的专有。天土者因此被赋予了神话般的色彩,寻常百姓家,如果出了个天土的孩子,那这户人家所在的整条街都会变成风水宝地,房价必然成倍上涨。 只是这天土者,如今测得不准了。这很有可能是皇帝怕老百姓把他的城墙挖倒了,就让宫门的守卫每天围着城墙撒尿,以驱赶老百姓造成的。毕竟没有孩子天生就喜欢尿骚味儿,所以五行就越来越测不准了。仇尤记得长生先生说过,也许有很多天土的孩子被测出了空卜——即没有任何五行的天赋,而被爹娘早早地逼着辍了学,便渐渐地泯然众人了。 还有一些孩子,天生有着对于两种五行的亲近,这些孩子被称为双天者,譬如亲近木与土,便是土木双天。以此类推,自然就有了三天者、四天者甚至五天者。小令王仇髣是大湮帝国有史以来唯一的五天俱全之人。仇尤还记得给他卜天的时候,五样宝贝都被他揽在怀里,他咧着还没长牙的小嘴,那笑意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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