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上来的一共三男两女,两名女子皆是老妇人,身子佝偻,头发花白,满面沟壑。男子却都正当壮年,虽然脸上也有风霜侵袭的痕迹,可那与岁月留下的印迹不同,粗粝的外表下皮肉饱满,腰身和臂膀都孔武粗壮。唯有一名青年人略精瘦,神情郁郁,却又有种不易察觉的,隐蔽的亢奋。
一行人到了湖边天已擦黑,垒起祭台后便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扎营。湖里有水,但照着他们的规矩神山下的湖水是不能触碰的,还是取自己背着的水喝。晚些时候烧了一堆火,五个人拿了随身携带的干粮,又煮了一壶甜茶,便围着火堆有说有笑的吃起来。
老番妇的儿子叫次仁,可能与那瘦弱些的青年人熟识,不住的在劝慰他什么。话太密听不懂,小蛮只听到里边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索娜。他仿佛还记得那个番女,个子有些高,坐在高高的骏马上,晒得红红的脸,用彩布条结一条长长的大辫子。
小蛮听了一会儿,越来越听不懂,又怕吉祥找不到他着急,索性便不听了回家去。回去瞒着吉祥,只交给他在湖边捡到的一颗五彩的石子儿,说去后山玩了一会儿。
第二日晨起,小蛮早早地又去,见多出一个人来,白日青光看得分明,赫然便是那恶毒的老番妇。小蛮牙也咬碎了,却还是按捺着,又去昨日的石头后躲了。只见他们忙碌起来,将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用银盘子装了,恭恭敬敬放在祭台上。准备完毕,老番妇诵经,其余的人则匍匐在地,口中也跟着喃喃有词地念诵。
小蛮侧耳听,还是听不懂,不知道什么内容,甚至不太像当地人日常所念的佛经。一整套仪式过后,泼洒了酒水,几个人又坐在一起吃东西,不外乎都是些肉干和青稞面。
吃喝完毕,一行人围坐念了会儿经,然后绕湖而拜。小蛮见他们渐渐走远,便转出来看。桌上供了几个面果子,做成各式的精巧花样,倒有些好看。拿一个咬了口,还算绵软,满嘴的麦香,正好充饥。待要再咬,忽然垂眼看清银盘里的东西,惊得张大了嘴,肺腑里一阵恶心,干呕不止。
……
那夜睡不着,不住的回想,渐渐有了点模糊的线索。索娜,索娜,索娜便是那供桌上摆放的东西的来源么?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哭起来,为着一个仅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人。他还记得她红润的脸,记得她阳光下露着洁白牙齿的笑,如今想起来是那样的鲜活,可不知道怎么就变了供桌上摆放的一碟肠子,一碟心脏,一脑清酒。
他低声啜泣,暗夜中收敛着声音,不想让吉祥听到。不能告诉吉祥,吉祥心太软,会更难受的。
然而吉祥还是起来了,窸窸窣窣的摸到外间来,脚步轻轻的。他闭眼装睡。吉祥在他身边坐下来,探了探额头,见并无异样,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做梦啊。”
小蛮把一切都憋在心中,静悄悄的等吉祥走,决计再不发出一点声响。可吉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静幽幽地坐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等啊等,等得眼皮沉重意识模糊,就快要睡着了。
吉祥探头看了洞口的月亮和远处黑魆魆的山,懒懒地不想再走动了,顺势就在小蛮身边躺下来,拉了被子盖好。
小蛮一下子清醒。
吉祥觉出孩子动了一下,想是自己的动作惊醒了他,便轻轻在他后背上拍:“是我,睡吧。有我在,不会做噩梦了。”
小蛮压低声音道:“没做梦。”
吉祥笑道:“好吧,没做梦。”说完又朝洞外望了一眼,正看得见远处的冰川。
小蛮悄声道:“吉祥,后山还有一个海子,不大,但颜色很蓝很蓝。我今天又去玩了,可惜没有什么带给你。”
吉祥道:“不要紧,你去玩吧,记得早些回家来。”
“吉祥,你今天干什么了?”
“我呀,看了一天的冰川。”
“冰川有什么好看的。”
“你知道冰川最深最深的地方有什么吗?”
“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吉祥笑笑,翻了个身,只觉得枕头绵软,便任由自己深深的跌进梦里去。
“吉祥。”“吉祥。”
小蛮叫了两声,不见回答,自言自语道:“冰川最深处,有什么呢?”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也闭眼睡。心绪像一潭湖水,只映着吉祥提到的洁白冰川,索娜的事不再来烦他,却还是睡不着。
他坐起来,就着一点微光看熟睡在身侧的吉祥,小心翼翼把手臂从吉祥脖颈下边的缝隙穿进去,一点一点挪,吉祥的重量便压到他手臂上来。他半躺下,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轻轻合抱住。这姿势怪异得让人难受,可他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包裹了,黑暗中心悸颤抖。他万分珍重的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多挨着,也不愿离开,像是抱住了一个脆弱虚幻的影子。吉祥的呼吸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
那日再到后山去,远远便见两个佝偻的身影转着转经筒走出来。小蛮侧身躲了,那两名老妇人经过他的身边,脚步缓慢的朝山下走。
“雪山神……”一名老妇人提起,“唉”一声叹了气。
另一名老妇人忙制止,眼神警惕地四周望了望,见并无异样,才小声道:“不可触怒神灵,否则没人能活下来。”
“索娜……”
“那孩子有福气,能献身给雪山神,家里人脸上也有光。”
然而两人脸上都是愁苦,走着走着又哀叹起来,“下一次的姑娘又去哪里找?”
“让曲珍去她舅舅家躲躲吧,让舅舅给找个人家,姑娘那么多,曲珍也不好看,雪山神不会怪罪的。”
“雪山神的新娘,听说是一只神鸟。”
“鸟总是眷恋着雪山,你看它们高高的飞着,总想往山上去……”
“人却只能做奴仆。”
“人没有翅膀。”
“索娜有福了……”
“她家里会兴旺的……”
……
小蛮捏紧了拳头。一路走一路想,她们说的雪山神听起来像是吉祥,可是谁将这山上的事传扬出去,还形容得如此邪恶呢?他不能忍,他要找一个真相。
山坳里碧蓝的湖水像一块镶嵌在白玉上的深邃宝石,风拂过来有细微的磷光。海子旁的雪山,天上的云都倒影在里面,浓郁的蓝和耀眼的白,神圣又无暇,像神仙出没的地方。
天寒地冻,海子旁的祭台已经挂了冰柱,前日摆上去的祭品已冻死在上面,唯有一个陶罐还新鲜。小蛮走近,只觉腥臭扑鼻。捏了鼻子看,里边是鲜红粘稠的一罐子鲜血。
小蛮心头咯噔一跳,忙四处找。之前藏身的地方并无人迹,帐篷里也空空如也,除此之外近处便无遮挡了。极目四眺,海子对岸仿佛有人影。他飞快的奔跑起来。
湖岸的沙砾上躺着一个男人,粗壮的躯体和四肢,能与最凶残的野兽一博的体格,可此时只静静躺在离湖水三尺远的距离。黧黑的面目失掉了血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岩石一样的僵硬,身上结了薄霜,已经死去多时了。
小蛮颤抖着翻看他硬邦邦的身体,只见脖子上豁着一条可怕的血口,皮肉都翻在外面。那血,流出来便冻在地上了,仅在咫尺的距离,却流不进湖里去。湖水依旧瓦蓝澄净。
海子的另一端,油黑的帐篷里边,三个人刚刚回来,静默地坐着。桑吉,那个瘦弱的青年,此时全身都颤栗着。他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兴奋,此时的任何一个刺激都可能让他发狂。鲜血让人疯狂。
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铁塔一般的次仁,一个是比次仁更加可怕的次仁阿妈,母子两个都有高高的颧骨和深凹下去的眼窝,眼窝中是狼一样的眼珠。他想他现在可能也比眼前的两个人好不了太多,杀戮让他离人的形象越来越远,他越来越控制不住内心的癫狂。
老天,他是怎样一步步陷进来的!是这两个人,正是这两个人给他设下了陷阱,他明知道是陷阱却义无反顾的跳了。他失去了太多,为了遥不可及的长生梦,他借着信仰的掩护毫不犹豫地谋杀了他的爱情,为雪山神献上了最纯洁的祭品。还有他的友情。原本他该有一个伙伴的,那个死在湖岸边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该死,若是不死,自己便不会处在这样难堪的境地,无力与这狡猾的母子俩对抗。
“他必须死。”次仁阿妈狠狠地说:“总要死一个,不是你桑吉,便是我的次仁。我的次仁不能死,你也不愿意死,就只有他死。雪山神要纯洁姑娘的心,也要勇敢青年的血。”
桑吉阴着眼神问:“雪山神,真有吗?”
次仁裂开嘴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当然有,你没看见吗?我们供奉的面果子,雪山神已经享用了。”
次仁阿妈也跟着笑,爬满皱纹画满古怪刺青的脸上浮现出来阴暗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雪山神,不仅仅是有,我和次仁还都见过。”
“见过……”桑吉有些迟疑,他不确定该不该立即相信,迄今为止这所有的一切还都停留在这母子口中,并未见到确切的证据。他与别人不同,他为此付出过代价,因此他总是在寻找这件事真实存在的蛛丝马迹。
“当然。”次仁阿妈笑,刻意用沙哑而假作慈爱的声音说道:“一个男娃子,调皮得很,大约是雪山神的儿子,没留得住,雪山神接走了他。”
次仁激动补充道:“没错,雪山神一发怒便是飞沙走石,一阵风就飞走了。第二天开始,暴风雪连绵不断,就是冻死好多牲口那次。”
桑吉有些忐忑:“万一……”
“没有万一,”次仁阿妈道,“这次我们准备了祭品,雪山神会高兴的。他快成亲了,心情想必很好,我们诚意祈求,他会满足我们的愿望的。”
桑吉双目圆睁:“愿望!可是索娜死了!”
次仁阿妈轻蔑笑道:“可是你能活很长,很长很长……”
“雪山神什么时候再出现?”
“他不会让我们瞧见,只需要静静等待……”
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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