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转到一旁,小心翼翼想绕过去,无奈那积雪踩下去咯吱一声。
雪地里那两团破布片动了动。
小蛮心头慌乱,扯了吉祥的袖子着急走。
吉祥却留意到那两人身上有伤,又在雪地里冻了一夜,气息已经弱不可闻了。他脚步轻缓的走过去,驻足在那老妇人面前,悲悯的看着两人被烧得溃烂的皮肤。他的披风裹了冰魄,只得将外袍除下来,披在老妇人身上。
次仁阿妈抬起血红的眼睛,哑着声音叫她的儿子,声音仿佛从地狱的缝隙里挤出来,“次仁……,次仁……”
无人应答,她的儿子再也不动了。
她知道她也活不长了,若不是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她大概也快要死在这片雪地里了吧。她张开嘴虚弱地笑了笑,她的嘴里还有不多的几颗摇摇欲坠的牙,黑漆漆的,用金子箍着,用银子箍着。她还有一点力气,刚好够用的力气。她悄悄的动了动,用尽全身的力量对抗僵硬的身体。也许得益于生命之火将熄时带来的一刹辉煌,她成为一条被暖过来的毒蛇,凶狠勇猛的扑上前去。她手肘处藏了一把刀,可来不及抽出来了,她用她仅存的几颗牙咬上去,她需要面前这个少年人的血。这个少年,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他纵然不是雪山上的神,身上也藏着长生不老的隐秘力量。
小蛮尖叫一声,一脚踢开了这面目可憎的老妖婆,拉着吉祥接连退了好几步。吉祥手腕上鲜血淋漓,皱着眉头看地上匍匐着的破絮一样的怪物。
次仁阿妈桀桀怪笑起来,举着枯树一般的双手拜向天空,又低下头来朝吉祥叩头。她的一生,因为遗憾而在各种阴暗的法术和毒药中淬炼,到如今终于又回到原点。她不会死,她坚信,她已经获得了神的鲜血,接下来便是祈求神的宽恕。她深深的拜下去,将整个身体都紧贴着冰冷的雪地。神是心软的,她终会得到宽恕。
小蛮拉住吉祥,“走吧,不要管她!”
吉祥拍拍小蛮的肩,拿过冰魄在老妇人身前蹲下,手腕上的血滴在包裹着冰魄的衣物上,浸进去,晕红了一大片。
“我知道你。”吉祥道,揭开冰魄一角,露出一小片淡蓝的虚无,“这是人间的至宝,或许它能救你……”
次仁阿妈颤抖着伸出手,抬头看吉祥。
吉祥点点头。
她望进那片虚无中去,那里有一整个宇宙。
无云的澄净蓝天,天幕下青翠的草地,星星点点的野花。她身着节日的盛装,漫步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风吹动她发辫上结的银饰和五彩宝石,叮叮咚咚。她是草原上最鲜艳的花儿,高昂着头,藐视所有奉她为神明的男子。
她是骄傲的,高洁的,犹如雪山下碧蓝的海子。传说曾有藏王倾心的美貌女子在这海子旁流连,水映山色,人比花艳。她撷一朵格桑花戴在耳后,在水旁欣赏自己婀娜的倒影,正青春的年纪,是天地间的精华。
天上的神,地下的魔!她拥有了最美的颜色,便想要一个世间最英雄的男儿。
这时她瞧见了湖边的大石头背后走出一名白衣少年,汉人的模样,俊俏是俊俏的,可像一支柔弱的柳,并不是她想要的孔武有力的英雄。
那少年怯生生的向她走过来,在不远不近处停住,像是要说什么。
不过又是一个求爱者。她取下格桑花把玩,玩味地打量着他,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干净,很难得,于是她大发慈悲的等他把话说出来,尽管到最后免不了一场奚落。
“我……,”少年欲言又止,默默攒了好久的勇气才又开口,“我,我想问你,你愿不愿做我的徒儿?我是修行的人,可以教你好多世间罕有的法术……”
格桑花在她指尖停住,她愣了一秒,突然大笑起来,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
“小孩,”她用惯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他。从来没有什么入过她的眼,她自负于绝世的美貌,有了美貌便有了一切。“法术?那是黑巫的把戏。”
少年争辩道:“我不是小孩,我比你大许多,是做得你师父的。”
“那又如何?”
“难道你不想拥有长久的青春吗?”
她又笑了,果然,他也认为她是美丽的。
他哑口无言。
她转身便走。
忽然,她看见明亮的天空上漂来一朵雨云,云的里边有日月星辰,还有一个老乞婆跪伏在一个白衣人脚下。她脸色大变,惊慌失措的跑回来,虔诚而柔顺地在少年面前跪下。
少年淡然道:“你后悔了么?可惜没有机会了。”
少年向雪山上走,健步如飞,“好在你当初没有答应……”
她站起来,向着少年的方向飞奔而去。晴朗的天空下起了一场暴风雪,飞沙走石,雪絮纷纷。
年轻女子的鲜艳衣裙在雪风中一闪,一闪,很快便没了踪迹。
……
吉祥合上冰魄的包裹,站起来,垂目看已经僵死在雪地里的两个人,长叹一口气。小蛮跟着吉祥走,将这几日的事原原本本讲给吉祥听。
“所以,”小蛮下了结论,“他们是很坏很坏的人,死了也活该!”
吉祥一手抱着冰魄的包裹,一手拉着小蛮的手,忽然觉得温暖。还好,还好,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让她碰冰魄?”小蛮忿忿不平。
吉祥笑道:“不是她的,她拿不走。”
“你想救她!”
“她执念太深,救不回来了。”
“你想救她……”小蛮倏的低落。
“我只是想,断绝另一种可能……”
第8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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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第二日便闭了关,也不说多久能出来。小蛮掰着指头等,其间大师伯来过,太师父来过,一只血红的鸟飞过……
大师伯道:“西南方那片冰川,仿佛有要塌陷的迹象。”
太师父说:“我有乾坤网,撑一撑吧。”
血红的鸟叫:“罗罗……,罗罗……”
大师伯又道:“你师父的亲事,对方咬死不答应退。真是头疼,遍天下都听说了,可谁又知道其实并没有订亲呢?咱谷里的名声……,你太师父也是,一把年纪了,倔!”
太师父道:“谁管他呢!我月隐谷不需要名声。”
又道:“陀蜚的羽衣?我要那东西来干啥,女人的衣裳,怪模怪样,丢不起那脸。还是一道天雷劈死我算了。”
又道:“那冰川,我加固了,不至于危害山下的百姓。可那个冻死的老婆子和那个壮汉子怎么回事?怪丑的。我不喜欢。丢出去了。”
那怪鸟又来:“罗罗……,罗罗……”
小蛮想了想,决定去找罗罗。
西皇山西边三百五十里,没有走错路,径直就到了。莱山山高林密,黑压压的看不见天,林中荆棘丛生,瘴气弥漫。
他口中含了草药,选了最高的一棵树爬上去。原本是想借着高处瞭望四周,哪曾想树顶有个巨大的鸟窝,窝里有颗怪蛋,倒算圆润,只是颜色古怪。
他坐在鸟窝里,抱了那蛋在怀里看,真是稀奇。再站起来看四周,连绵不断的树林,一棵树紧挨着一棵树,半点间隙也不留,哪里有住人的房子。他揣了蛋在兜里,扩着嘴巴叫:“罗罗!罗罗!”
树冠中立起来星星点点的鸟头,都仰天大叫:“罗罗!罗罗!”
小蛮吓得一愣。只见铺天盖地的黑影向他飞过来,乱纷纷落在周围的树冠上,一只接一只,眼眈眈望着他瞧。全是长得差不多的怪鸟。
小蛮见逃不过,只得乖巧,揣着手伸着脖子道:“我找罗罗。”
一只略有些圆润的怪鸟踱到他身旁,上下打量,然后道:“我们都是罗罗。”
小蛮傻了眼。
那只胖罗罗道:“我知道你说的谁,你就是她找的俊俏夫君么?瞧着很美味的样子。”
小蛮心里一惊:“我,我,我,我是她未婚夫君的徒儿,我还是孩子,成不得亲。”
胖罗罗绕着他周围的树枝跳跳地转圈:“不妨事不妨事,再养养,再养养便可以成亲了。难不成……”胖罗罗突然靠近,鸟喙快要啄上小蛮的脸颊,“难不成……,她吃了你师父,还要养大你,与你成亲?”
小蛮吓得脸色惨白,“成亲便成亲,怎还要吃人?”
周围的罗罗一阵哄笑。
叽叽喳喳,一只罗罗道:“生儿育女,怎可不吃人?即便是罗罗配罗罗,妻子也要吃掉丈夫,才有力气孵出小罗罗来。”
又有罗罗讥笑道:“她一心想攀高枝,不知道哪里认来一个姑姑,修了个人形,狠心得连自己窝里的蛋也不顾了,可笑可笑!”
小蛮一脸惊讶:“她窝里有蛋?就是说,她嫁过人了?”
胖罗罗笑道:“装什么装,你怀里的不就是?什么嫁不嫁的?我们不兴那一套迂腐风俗。两只罗罗好了便生下蛋来,公的心甘情愿让母的吃掉,母的则好好孵蛋,养大小的。那水性杨花的东西,只顾着自己风流,竟把好好一颗蛋丢在窝里不顾,日日的飞出去找她的郎君了。”
一只罗罗补充道:“听说她的郎君在大雪山上,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另一只道:“想是太美味,才恋恋不舍。听说出了点岔子,人家不要她了,蛋还没下,找不着由头吃人。”
胖罗罗道:“倒也不必讲起人那套虚伪客气来,想吃便吃了,比如这个小郎君,我看就美味得很。”
小蛮吓得脸色惨白:“不行!你不能吃我!我又没与你成亲,又没与你生蛋!”
胖罗罗阴笑着靠近,“哪里没有,你怀里抱着的不就是么?”
小蛮吓得一仰头,便从树上跌下去了,极速坠落中挂断了好几根树枝,全身都疼。他看见好几个黑影俯冲下来了,伸出尖利的爪子来抓他,展开巨大的翅膀来托他。他人在空中不能自主,只得闭上眼睛想,“死便死了,但凡老子有把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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