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陈贵妃应该很爱她的孩子,不然她不会倾注无数的心血后,又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将宫飞絮送出去。 只是她并不是个纯粹的母亲。这也是她最深、最痛的无可奈何。凌驾于她母亲的身份之上,她不得不更是帝王的妃子,或者说博弈的筹码。 所以,这多年来的流离失所与无端的苦楚,她与宫飞絮一同承受。 “贵妃送你出去,应该是为了你打算。想必,贵妃心里也不好受吧。”玄子枫拿起茶碗放在唇边,沉吟片刻,灌下去一大口烈酒。 宫飞絮双肘支在桌上,十指深深地没入发根,抓到疼痛凌乱的头,“我的名,她起的。因为杨絮、柳絮是她唯一能看见飘得出深宫、飘得出皇城的东西。可她不知道啊,飞絮得在外漂泊。” 陈家的根基不在皇城,在很远很远的北边。 本来宫飞絮应该被立即送到北方,可中间出了岔子,他被当作人质、又被乌龙替换,在种种惊心动魄之后,福大命大的宫飞絮终于在五岁那年不再时而贵、时而贱地颠沛流离。 他有家了,有师父就有家。 兵痞子是他自幼混到大的手足,练兵场是他的游乐场和私塾,雁翎刀他从不离手。 宫飞絮提起师父的时候,脸上满是骄傲的神色,“刀枪剑戟无一不通,但最好的还是陈家家传的刀法。” 说到这里,宫飞絮忽而变了神情,笑意和怀念转瞬即逝,连同他眼底的光。 “师父要上战场了,我怎么求他都不带我去。没办法,我就在家等他,等到我十二了,整整两年啊,他才回来。可回来的时候,腿瘸了、身子也坏了,稍微硬点的东西都不能吃了。” 八年前的战争、持续两年、陈祺绪将军…… ——南漉之战。 玄子枫迅速在脑中海量的情报资料中,找到了符合宫飞絮描述的战役。 分明是镇压南方驭灵师邪道门派的战争,却点了出身镇北将军府的陈祺绪担任主帅。这显然是朝堂上各党心怀鬼胎的斗争结果,为的是掐断陈家蒸蒸日上的苗头。 舟车、酷暑、湿热、虫蛇、疫病…… 陈祺绪顶着这般多灾多难和内鬼,硬是在两年内给了朝廷一个交代。 但他的人,也废了。 就连玄子枫想到这里,都不由得觉得心里沉沉地坠着。 烈酒后劲足,把宫飞絮的话、连同他的人冲得颠三倒四。 “师父他,嘴上说喜欢烧鸡、烧鸭,其实他更喜欢牛肉、马肉这类有嚼头的,他牙硬的很,骨头都能嚼碎。可回来,他瘦得……他只能喝点汤,连、就连……” 宫飞絮双眼通红,盈满了泪水却不肯往下掉,他实在是说不下去,只得重复着“他只能喝点汤”这听了叫人发笑的醉话。 “后来呢?”玄子枫轻声问道,用灵力顺着宫飞絮的后背。 他知道宫飞絮需要倾诉,需要把这些烂在心里多年的苦水一吐为净。所以玄子枫听着,每个字、每次情绪的波动他都用心听着。 “师父花了一整年,硬是把刀法全塞给我。”宫飞絮吸了吸鼻子,仰起头看向天花板,“那段时间他严得跟鬼似的,我怎么折腾、耍赖都没用,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下练刀、挨揍。” 玄子枫轻声道:“大概,他是怕你受欺负,想让你有自保的能力吧。” 夜色中,雁翎刀在静静地沉睡在刀鞘中。皇城的人不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柄刀出鞘之时是何等的锐不可当。 宫飞絮没了刀茧的手抚摸在刀身,“等我刀谱倒背如流了,刀法小成了,师父就把我扔到抱玉城,说,有些东西陈家不会,再这么下去要吃大亏。他要我在响玉阁学出个样子,不然不要见他。” 那便是宫飞絮和响玉阁众人缘分的开始。 可能是酒劲儿催着,宫飞絮竟然开始笑了。 “鸡妈妈……我这么说你可别笑我。我是真觉得他像‘妈’,特别像。也不怎么跟人红脸,跟我师父太不一样了。但总觉得他面儿上是白的,心是黑的。再想想,心也是白的,就是手黑。” ——白切黑切白,倒也真是。玄子枫也忍不住轻笑。 忽然,雁翎刀的刀柄装饰将宫飞絮的手掌磨破,缓缓渗出血来。 “你这手是怎么搞的?”玄子枫拉过他的手,从容灵中取了药粉洒在伤处,“稍微蹭到就破,比小婴儿都细皮嫩肉,你茧子呢?” 烈酒模糊了宫飞絮的触感,以至于他并未察觉自己的伤和药粉带来的刺痛,“不用担心,都磨掉了,磨砂膏贵妃给我的,说是不能让外人起疑。灵力也是我自己封的,是洛后妈改过的阵法。” 陈贵妃谨慎到这种程度,能猜得出这些年她到底是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帝就是这么个多疑的东西,靠武将打天下、守天下,又怕武将夺天下。 靠着陈家的兵权上位时,陈颖祎是心肝宝贝;皇位到手后,陈颖祎是陈家的人质,她的儿子就是外戚夺权的威胁,最是留不得。 玄子枫深深叹了一口气,替宫飞絮包扎好伤口,“唉,你刚回皇城不久,谨慎些总没坏处。” “不,我不是‘回’皇城。”宫飞絮重重地摇头,“这儿不是我的家。我来这儿才不是‘回来’。我想回北边大营驻地,想回神木塾,我想回家!” 当“我想回家”四个字落下,玄子枫也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狠狠砸中。 ——我又何尝不想呢? 这话玄子枫只能在心里说。 宫飞絮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你知道吗?我甚至有的时候特别‘恨’鸡妈妈。但凡他要是有一点不好,我也不至于对人心抱有任何期待。他之前让我们过得那样好,现在,我……要我怎么办?” 玄子枫何尝不明白宫飞絮的感受? 如果他还从未有过在神木塾的时光,他又怎么会因为身处聆风堂而痛苦万分?浑浑噩噩罢了,哪有现在这般刻骨铭心的狼狈? 许是酒太烈了吧。玄子枫也觉得自己有几分醉了,任由心绪肆虐。 宫飞絮怒道:“灵天雷暴、地震洪灾知情不报,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官宦,拉帮结派、贪赃枉法、大发国难财,算什么人臣?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他们在拿锦缎当地毯、比谁的金玉屏风长。” 说着,宫飞絮攥紧了自己身上的织金缎子,“穿着这个,我觉得臊得慌。我觉得心里不舒坦啊!可我不得不穿、可我……偏偏是个狗屁的五皇子!” 一时间,无比复杂的情感借着烈酒的灼烧,冲破了宫飞絮理智的屏障。 “那些个皇兄、皇弟,今天你算计我、明儿个我算计你,算个什么狗屁兄弟?他安插个眼线给他,他给他穿了小鞋、暗地里插刀,都恨不得、恨不得所有人除了他们自己,都死个精光!” 被剧烈的情绪撕扯,宫飞絮如同暴怒的困兽,抬手掀翻了身前的桌子。 已然喝空的酒坛被摔了个粉碎,但比不上宫飞絮的心碎得彻底。 “我的好兄弟不在这儿,我的好兄弟不在这儿!” 豆大的泪珠顺着宫飞絮的脸庞滑落,大颗大颗地“啪嗒”打在满是狼藉的地面上、攥得指节发白的手上、锦袍的织金纹路上。 “六六哥、大头、老雷、鸡仔、烦烦、咩咩……我的好兄弟们在哪儿啊!我的好兄弟们都去哪儿了?怎么,怎么……就我一个了啊?!” 悲恸的哭声自宫飞絮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他摇摇欲坠,如同即将崩塌的山岳。 “那是毕业典礼!殷其雷和卓瑛都回来了,杻阳峰和宏剑宗不让都拦不住,硬是跑回来。什么破任务有我们这帮兄弟姐妹们重要……怎么,他玄子枫是拯救天下去了吗?” 醉了,索性让他们都醉了吧。 玄子枫顾不得其他,上前拥住宫飞絮,抖得不成样子的手重重地拍着宫飞絮的后背。 有太多的孤寂与沉疴、太多的自责与愧疚、太多的思念与苦楚,催得人胸口沉的、痛的、坠的,喘不过气来。 抽噎的间隔,宫飞絮断断续续道:“你说这么一走,很多人、很多人这辈子就见不到了啊!” 玄子枫感觉自己的脸有些湿,抬手一抹才发现那是眼泪。他都没察觉到自己也哭得不成样子。 宫飞絮重重地拍着他的后背。 “鸡仔,你说句话啊!”
第15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玄子枫终究无从得知,那夜宫飞絮是怎么识破他伪装的。 因为宫飞絮断片儿了。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五皇子只能回忆起自己灌的第二坛烈酒。他哭着笑着把自己的事儿全抖落个遍,一回头,记忆全跟着吐出来的酒精倒了个精光,愣是没在他脑子里留下半点痕迹。 连带着在醉中把玄子枫认出来这件事情,也被他扔到了脑后。 不过对于他们而言,这倒是件好事也说不定。 所有的伪装都是一时的,撑不了一世。想必,陈贵妃和宫飞絮定有更长远的打算。 距离皇帝九月中旬的寿辰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灵天门前来贺寿的队伍也已经抵达皇城。玄子枫去探查过,礼单中确实写有定海灵珠,灵天门落脚处存着的珠子也是真东西。 讲真,玄子枫倒是希望自己来皇城是跑了个假消息,他也省事儿了。但怕的是晦幽谷还在等动手的机会。 其实灵天门的贺礼出了什么问题,会引发什么后果,只要不惹到玄子枫头上,他自然懒得管。皇城又不是他玄子枫的地盘,他想搞点什么动作也都不方便,何必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然而,不知出于何种理由,玄子枫还是一头扎进皇城的商会当中,白天倒腾各类生意,晚上游走在大街小巷、四处探查情报。 在精准地规划供联生意的同时,他还把整个皇城的密道、地下暗河都走了个遍,甚至连皇宫里头的暗门都没落下,算是把皇城变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玄子枫都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说他想活,结果做的事全是在作死;说他想死,他好像还铆着一股劲蹦跶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只是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跟很多人、很多事产生了十分紧密的联系。有些麻烦事也上赶着往他这儿跑。 “说实在的,我还是放不下吧?” 子夜,立于皇宫的高墙之上,玄子枫喃喃自语。 他放不下凇云的身体,放不下黎长老的委托、放不下神木塾和他的同学、放不下供联串起来的那些人。 潜行术将他的身体隐没在夜色中。皇城号称无人能入的阵法在玄子枫眼里就是个漏壶,跟响玉阁护阁大阵和銮钖机关阵没得比。 此次玄子枫深入皇宫,为的是凇云的药材。 ——青鸾翎,还是找熟人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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