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在脖颈处摸索……那里有一块丑陋得宛如树皮虬起的疤。 “嗯?”身后传来脚步声,濯尔清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宁祐仓促地拉起自己身上的亵衣,转过身,差点撞在濯尔清身上,他后退两步,又撞到木桌和桌上铜镜,发出一阵混乱仓促的脆响。 他埋着头,暗恼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么慌乱做什么。 而濯尔清只能看着对方用发旋对着自己,默默收回悬在半空的手。 “你……”他视线流过对方乌黑的发顶和若隐若现的苍白脖颈,声音轻缓,“已经睡了大半日,饿了吗?我叫人备了饭。” “也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谈谈。”他补充。 宁祐手指蜷缩一下,低着头“嗯”了一声,跟在濯尔清身后走。 对方好心收养小狗,临到头,发现这小狗实际不人不鬼、来历不明,确实有很多事情要问清楚吧。 刚走几步,濯尔清无奈停下,叹了一口气。 宁祐不解抬头,刚好和转过身的对方撞上视线,那双眼睛笑了一下:“去把鞋子穿上。” 宁祐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一茬,顿时脸色发红。 他干巴巴道:“好、我去穿。” 濯尔清于是又笑了一下,薄唇微抿,看上去非常柔软:“去吧,我到门外等你。” 直到门被关上,宁祐才回过神,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轻轻打了自己脸颊一下——他都在想什么啊。 床边柜子上有准备好的、格外合身的素色衣袍,连带腰带、环佩、发冠等配件都齐全。 宁祐穿好后,才发现那些都是用心搭配好的,造价不菲,穿上像个世家大族的小公子似的。 他走出门,濯尔清回身看见他微微一笑:“果然合适。” 宁祐木着脸,没有回答——不合适,他从刚刚开始就像是被迫系上绳索的小狗一样,浑身不自在。 好在一路上没有遇到女侍…… 大概是濯尔清特意安排过,已经遣她们去别处了。 等到池边石亭处,宁祐看见桌上摆了四五碟清炒的小菜,面对面摆了两碗白饭,两份碗筷。 “你也要吃吗?”宁祐下意识开口问。 他之前从未见仙首进饭,而且大部分修士辟谷之后便会断绝五谷。 濯尔清先是有点尴尬,接着变得无奈:“我只是想陪你吃,你一个人吃饭,我在旁边看着……会不自在吧。” 宁祐于是也变得局促和紧张起来:“啊?啊、哦……好,吃吧。” 濯尔清似乎笑了一下,似乎没有,率先一步落座,宁祐才跟着坐下。 他原本没有动筷,直到濯尔清端起碗,吃了一口,他才慢慢动起来,开始僵硬地夹菜,吃菜,再就一口饭,他眨了眨眼,米饭柔软温热的口感和咀嚼后的香甜,让他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怪不得都说民以食为天,人在何时,只要还能好好吃饭,就能好好活下去。 吃到一半,濯尔清终于忍不住停下了筷子,宁祐也停下了动作,咬着筷子尖抬头望着他,下一秒,他反应过来—— 刚刚太紧张了,一直下意识跟着濯尔清吃饭,濯尔清夹菜,他就跟着夹菜;濯尔清吃饭,他就跟着吃饭;濯尔清停下筷子,他就停下筷子…… 宁祐内心暗恼自己不争气,他只是变成了小狗一段时间,不是从真的狗变成人,怎么连走路、吃饭都不会了,紧张成这样。 想是这样想,但其实,他很清楚他这样的原因。他藏了许多事,从醒来见到濯尔清开始,就一直在等一个宣判,等头顶的石头落地。 结果对方先是说边吃饭边说,到了现在,又只安静吃饭。 “你想聊什么?”宁祐做了会心理建设,忽然开口。 濯尔清似乎有点意外,伸手夹了一筷刚刚宁祐明显更爱吃的腌菜:“不急,吃完再说。” 宁祐几乎是难以按捺心里的烦躁一样,放下碗筷,发出碰撞声,他冷硬道:“现在就聊吧,我吃完了。” 宁祐刚吼完就有些后悔,硬邦邦闭上了嘴。 他本来声音就嘶哑,这么发脾气般冷冰冰说话,想必更是难听至极,宛如两块阴冷生锈的铁刃来回摩挲。 而他发脾气做什么呢?濯尔清本就不欠他什么,是他理亏。再好脾气的人,恐怕也受不了他这样无缘无故地发泄。 果然,濯尔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宁祐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还是早点把一切聊开,他们各走各的路吧。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藏在冰冷神色下,紧绷的身体和局促般又一次握紧筷子的手,宁祐近乎是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宣判—— “你的嗓子怎么了?”濯尔清轻缓的声音终于响起。 宁祐松了一口气,对,就该这样早点扯清楚,他们双方都轻……等等,他说了什么? 什么?什么嗓子怎么了?宁祐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濯尔清为什么问这个?他应该问点别的!你究竟是谁,你从哪里来的,你有什么目的,你过去如何,将他那些难堪的伤疤全部挖掘出来。 ……但是为什么要问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濯尔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抱歉,“我昨日带你回来,替你换衣服的时候,见到了你脖颈上的伤疤,是因为那个吗?” 宁祐抬起头,和濯尔清对视,他从小在下九流中摸爬滚打地长大,很清楚濯尔清的目光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那双也可以很威严、很冷漠的眼睛里,现在盛着柔和的、宽慰般的忧意。对方只是很单纯地,在担忧他的嗓子,他脖颈的伤。 宁祐建立起的坚硬的防线、浑身的坏脾气和尖刺,在此时、在这样的目光里融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濯尔清似乎误解了他的沉默,犹豫般问:“说话的时候,还会痛吗?” 看上去大概是会痛的,否则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呢。 宁祐似哭般从喉咙里挤出切断的气音,看向濯尔清,却无法回答。 为什么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与他对峙,与他说一些伤人的话,这样也好叫他痛痛快快地把一切摆在明面上,去质问对方—— 你为什么、为什么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为什么一次两次,看见了我,却不救我?! 仙首果然,手段高明。 他认输。他愿意从此刻忘记他们过去的一切龌龊,愿意相信一切苦衷与不得已…… 哥哥。 “没有……”宁祐掩盖着声音的颤抖,用冷冰冰的、沙哑的嗓音说,“讲话不会疼。” “嗓子,也和伤口没有关系,我天生就有声疾。你可以放心问,你想问的问题。” 濯尔清似乎松了一口气,没有在乎宁祐忍不住带着火药味的阴阳怪气的后半句,重新微笑起来:“太好了。” “……说来,认识这样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话音刚落,便见对面的少年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 濯尔清忍不住忐忑,他问错了么? 原以为到了现在,对方应当愿意告诉他了才是……也是,他性格古板,不如玄枵肆意,也许少年人确乎会觉得他无趣,与他难以亲近。 “宁祐。”对方轻轻开了口,眼神仍然看着他,顺着光,看上去好像期待他能说些什么……他应当说些什么? 他忽然觉得心脏泛着古怪的疼。 濯尔清:“是……哪两个字?” 对方垂下了眼,那点光彩顿时消失了。 啊……濯尔清想,他应当知道,那个名字是什么?就像对方曾对玄枵说的那样——“我告诉过你们”。 “安宁的宁,自天佑之的祐。”少年轻轻说,“有人说……佑字太重,恐怕损福,便替我改做同义的、衣字旁的祐了。” 濯尔清皱眉:“你是平江宁家的人?” 除开冷冰冰的声音、过分的言简意赅,宁祐简直堪称乖巧,逢问必答:“是。” “那你为何……”濯尔清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用词,他垂下眼睫,投下阴影,声音中带着遗憾,“既生在宁家,为何还会……” “我不想说。”无论濯尔清的为何后面,想问的是什么,宁祐都不想回答。 濯尔清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那我没有别的问题想问了。”濯尔清说,“对了。” 宁祐挑挑眉,就听见对方继续说:“之前见你对修道颇有兴趣,昆仑山上苦寒无趣,若你不介意,不如就跟我修行吧。” “若你想,可以称我一声师父,若不想,不讲这些繁文缛节也行。” 宁祐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师父?” 他说:“你……愿意教我练剑?” 见他脸上露出意外又忍不住渴望欣喜的神色,终于多了些鲜活的人气,濯尔清也忍不住笑起来:“丹药符箓,阵法炼器,刀剑百武,你想学,我都能教。” “学……”宁祐忍不住道,“学剑吧。” 此时这般,才像是这样年纪的少年。濯尔清一边想,一边应了“好”。 宁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对方好像没问过他是否要一直留在昆仑,若是他要下山,哪有什么昆仑山上苦寒无聊一说。莫名其妙就在几句话间被绑在了此处。 ……不过,他也确实无处可去。 这么一问一答,濯尔清终于放心了,肯叫那些仙侍们与宁祐接触,省得他一人无聊—— “你真是那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狗变的?” “这差异也太大了吧?那么柔软一白团子,怎么变人就这么冷冰冰的。” “你别捏他脸,都给捏红了,仙首说的还能有假不成。哎哟,好久没在仙宫里看见这样小的小孩儿了。” 宁祐被女侍们团团围住,新奇地捏来捏去、问来问去,那些活了许久的女侍似乎完全没有一点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还把他当成那只蠢狗! “我……”宁祐忍无可忍,“我不是小孩儿了。我活了一百多年!” 也不知道女侍们信没信,她们嘻嘻哈哈给炸毛小狗顺毛一样,顺着他说:“好了、好了,不是小孩了……不过,你筑基得道倒是很早,才显得这么年少吧。” 宁祐没有说话,把还在捏他脸的手扒拉开,怒了:“别再捏我了!” 于是女侍们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她们当然看得出来宁祐没有真的生气,这个好小狗,现在是好小孩,对她们一直都很包容,很亲近——即便他的脸色冷冷的,说话也冷冷的。 宁祐被捏得心神俱疲,看见远处濯尔清带笑地看向这边,正准备开口,就见濯尔清又低下头看自己的卷轴去了。 宁祐是个很好懂的人,比如濯尔清知道他吃饭时,在烦躁与冷硬之下,是不知为何的低落不安,也知道他现在,烦躁无奈之下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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