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为什么泡药浴一点感觉都没有……按理说,药浴蕴含药力,除污去垢,锻身炼体,应当很痛才对。 他下意识问出声,一边在淡绿色的温泉边走来走去,观察着这神奇的东西。 他听见头顶玄枵声音很轻,甚至似乎还带着轻快的笑意的问句:“你怎么知道药浴会痛?” “之前有用过。”宁祐说。 他被接到宁家时,只是普通人,根本扛不住蛊蝶的副作用,他们便给他喂药吊命,再慢慢靠着药浴一点一点拔苗助长般锻炼他的身体。 那时候,他每次泡完药浴都会吐,因为太痛了,但确实有效,泡完第二天,身体便会好很多,宁裕空这一天会放他离开院子,可能是一种补偿。 玄枵似乎笑了一声:“你曾是宁家的子弟,用过倒也正常。” 宁祐“唔”了一声,嘀咕:“这些世家大族,为什么不像你一样,改进下,非得疼这么一下?” “是呀。”玄枵说,语气古怪。 宁祐被他抱起来,有点疑惑地甩了甩尾巴,然后被玄枵放到了温泉洞外:“我给你找了几本基础的剑谱,你先去读读看。我把这边收拾好,就过去。” 宁佑不明所以,但对剑谱的好奇,还是让他忍不住点点头,跑远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小狗的身影,玄枵脸色的笑容终于消失,神色变得难以言喻的恐怖,风雨欲来般紧绷和阴沉。 他看着宁佑离开的方向,声音轻轻的:“但是,右右……药浴是不会痛的。” 在你尚未变成小狗,尚未被我们捡到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真是宁家的子弟,又为何会近乎神魂消散地出现在昆仑。 “宁家、宁家……” 他咬牙切齿,忽然问,“濯尔清,你到底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你还要被困在昆仑多久?” “早在十年前,阵法就已经完成。你一直拖到今日!” 空气中唯有沉默。 直到另一个冷静的、克制的声音响起:“一个月……下个月契约结束之时,我给你答案。”
第16章 他已与道无缘。 时日匆匆,宁祐的剑招一日比一日娴熟,已经能轻易使出一串流畅的剑招,不论实际效果如何,至少有了漂亮而规矩的花架子。 衍上仙宫依然为黑夜笼罩,但自从玄枵与濯尔清察觉宁祐对黑暗的恐惧后,每逢黑夜,必定灯火通明,照开山前新开的梨花和阑珊池水。 池边好大一片空地,便做了宁祐的训练场。 玄枵除了偶尔纠正他,大部分时候都懒洋洋躺在树下,身边摆着他那宝贝酒坛,抛着瓜子、喝一口酒,百无聊赖、潇洒落拓…… 看得一身汗的宁祐牙根发痒。 “你无聊就换个地方。”他拎着自己的木剑过来,拿脚轻轻踢玄枵,“挡着我了。” 玄枵抬起眼睛看他,见他浑身热烘烘、脸颊发红,还拧着眉头,不免好笑:“你这学剑倒是学得霸道了。” “歇会吧小少爷。”他伸手抓住宁祐脚踝,按住对方,”别乱动。” 和他当初非得抓着小狗的爪子一顿乱吸如出一辙,他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宁祐今日穿了双黑靴,被他白玉般的手指一对比,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开始试图抽走自己的脚:“松开、我要继续练……唔!” 他话未说完,被玄枵一扯,仓促间摔下去,被玄枵得意洋洋笑着接了个满怀。 “渴不渴?” 玄枵问完,一手搂着他,一手拿起酒罐仰面一倒。 宁祐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喂了一口冰凉的烈酒。 玄枵将他抵在树干,一只手抚着他热烘烘的腰,一只手按住他脖颈喉结,感受他被迫的吞咽。 辛辣的烈酒、滚烫的身体、唇舌厮磨。 “好喝吗?”玄枵让开,和他对视,“趁你睡觉,我又酿了些。” 他不像在问酒好不好喝,像在问宁祐舒不舒服。 而答案很明显—— 宁祐正局促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先为他的无礼生气。 玄枵大笑起来,把对方按在自己身上:“跑什么,都是男人,你总不能之前从没……” 宁祐被他调侃得十分有九分羞恼,眼圈红红瞪他:“好喝个屁。” “好了好了。”玄枵像是撸小狗一样,拍他的后背,试图顺毛,被挠了一爪子。 他笑嘻嘻:“真没有过啊?以前有喜欢的人吗?” 一边说话一边还要闹宁祐。 宁祐低吟了一声,整个人跟下一秒就要蒸发一样……然后他就真的蒸发了。 他“嘭”的一下变回小狗,毛茸茸一团狼狈滚走。 叮呤当啷的,配饰衣服木剑掉了一地。 伴随着宁祐远远的、沙哑的、恼怒的声音:“技术烂死了,滚!” 玄枵笑得更开心了。 他把一地零碎捡起来,慢悠悠朝着对方离开的方向踱过去。 不怪他,对方这样好招惹,招惹了这样可爱,他总是想要逗弄一下。 …… 宁祐被他弄得没有了练剑的心思,干脆心烦意乱地跑到温泉池子里洗澡,出来才发现玄枵已经回去了。 坐在外亭石桌前的变成了濯尔清。 对方面前摆了熟悉的酒坛和白玉酒杯,正安安静静地盯着酒杯看。 宁祐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正犹豫,就见濯尔清似有所觉地抬头,看向他:“啊……右右,好久不见。” 什么好久不见,这才不到十天……不过他确实玩得差点把仙首抛到脑后。 有种抛下家贫原主人,跑去跟别人吃香喝辣不知归家的微妙感觉——虽然濯尔清不是家贫原主人,玄枵也不是别人。 最恐怖的是,他现在竟有些不敢看濯尔清的唇和手。 “这套很适合你。”濯尔清道,视线在看见他腰间的玉佩和木剑时一顿,若无其事换了个话题,“饿了吗?这几日恐怕都没吃好,仙侍们已接到传讯,正在回来的路上,到时叫她们做些吃的,我陪你吃饭。” 说到这个…… 宁祐忽然有些得意:“不必等她们,我最近学会做饭了,我去做些来。” 这几日内,他做饭已经相当娴熟,味道称不上好,但也比第一次时正常许多。 他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仙首,您要去么?” 老实说,最早还无法化人的时候,仙首常不放心,他每次出去,对方都会跟着。 小狗跑得快,仙首又总是慢悠悠地走路,小毛团子就跑出去一截,再哒哒跑回来,等仙首跟上,又跑出去。 濯尔清似乎有些意外,但仍起身跟上,一边道:“不必如此拘束……称我仙首,你如何喊玄枵,便如何喊我吧。” 宁祐下意识:“濯尔清?” “嗯。”濯尔清说。 这顿饭做得还算正常,至少宁祐自己很满意,他蒸了一小笼米饭,炒了个简单的青瓜鸡蛋,切了晶亮的腊肉——自从学剑之后,刀工竟也好了不少,乍一看十分唬人。 但当一看就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仙首大人真情实感地夸赞时,宁祐还是觉得有点羞耻。 “就、就普通的菜而已。”他盯着那道青瓜炒蛋,仿佛要盯出花,然后发现自己鸡蛋炒糊了一点,他咕哝,“味道也一般。” 濯尔清正慢慢地夹菜吃饭,每一口都吃得很慢,闻言不赞同:“我觉得好吃。” 过了一会又问:“怎么不煮面条?” 宁祐没发现不对,也没察觉仙首那股隐约的酸意,顺着问题想了一下道:“感觉没办法把仙首和面条联系起来……会被人治大不敬之罪吧。” “我吃过面条。”濯尔清下意识说,说完自己皱起了眉头—— 他天生仙骨,诞生时便辟谷,早时没有余力,干脆不吃东西,后来当了仙首,偶有应酬,大多是些稀罕物。什么时候吃过面条? 他虽早已察觉记忆上的问题,却对此十分倦怠,也懒得处理。 到如今才切实察觉到,这件事比他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那我们明日吃面条。”宁祐笑起来道,谁做饭不喜欢仙首这样捧场的人,每一口都好像在认真品尝,还能把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而他就吃饭很快,小时候老因为这个被母亲打手,他不懂事,却知道疼,被打了就眼泪汪汪跑去找…… 宁祐想到这,忽然道:“我小时候笨,母亲怕我长大饿死,教了许久,我就只学会做面条,还不好吃,但好歹毒不死人。” “是吗。”仙首闻言回过神,看向对方时一怔—— 宁祐对他而言是个非常好懂的孩子,即便裹着厚厚的皮毛,别扭、逃避、抗拒,眼神却总是无意识流露出真心。 譬如此时,对方又在期待他能说些什么,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对方又会缩回壳子里。 “你不嫌弃的话,明天我们吃鱼糜配面条,若是有咸蛋,搭配做出来很鲜香。”宁祐把玩着手里的筷子,玩笑道,“明天我去池子里把那几只肥鲤鱼都抓出来,养鱼千日,用鱼一时。” 他嘀嘀咕咕,似乎还在盘算,有些疑惑为什么濯尔清没有说话,正抬头,就听见了仙首轻轻的声音—— “右右,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宁祐怔在原地。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曾一直、一直在等这句话。 他想过许多次,如果对方问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口。 开心的、像是重逢那样说:是啊是啊,我们见过,只是你忘掉了,我们原本如何如何,后来怎样怎样。 但现在,宁祐只是怔在原地,干巴巴开口:“啊……” 他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不自觉地急促地呼吸着。 说话啊,说啊,说我们认识,说自己小时候如何,说后来他走了自己又如何,说他一直在等对方,说…… 但他说不出口。 他原本想,等对方想起来,他就要像告状一样如数地讲,讲有人欺负他,就像小时候一样。 但现在,他在为那些惨痛的过去羞耻,耻于展现伤口和痛苦,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 他朦胧中看见濯尔清慌张的脸,对方冰凉的玉一般的手指按在他脸上,好像在说什么。 宁祐按住对方的手,平静道:“……没有,我们不认识。” 一时间此间无声。 双方都知道这是谎话。 但仙首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没有反驳没有追问,只是“嗯”了一声:“我不问,别怕。” 他真的是个极其笨拙的人,在感情方面尤其如此,平日里难讨人喜欢,想要安慰对方时,又笨嘴拙舌,若玄枵在此,应当比他做得更好—— 要是叫其他人听见仙首心声,恐怕要惊掉下巴,堂堂仙首,就算是嘴笨,那也是稳重寡言,何况,他又何需去讨好任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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