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不是——不是那样的。”她已经后悔开口了,她的用词不对,“即使费纳雅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也不是因为他得到了太多想要的东西。” 她完全不参与家庭纷争。言语毫无益处;它们只会造成伤害,即使并非有意。他们并不仇恨对方。或者说,并非一直仇恨。他们谁也看不出自己对别人的伤害有多严重。那时还没有词语可以用来形容他们对彼此犯下的错误。 在费艾诺离开父亲家后,他们曾有过一段和平的日子——他尽可能早地和一个双手有力、心思敏锐的女孩结了婚。那一阵子,他们专注于彼此,专注于工作和孩子。但当她的长弟接近成年时,沉睡的谬误又被唤醒了。 她父亲给他起名为诺洛芬威,仿佛是在强调他作为诺多王子的地位;而作为诺多的王子,他一直侍奉在芬威身侧。于是费艾诺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都不能从芬威的宫廷中得到平静。如若远离,自己的位置被他人取代的念头噬咬着他的心;如若靠近,他的言辞便越来越尖刻,伤痕愈发深重。 那天是丰水节,费艾诺回到了提力安的宫廷,发现他的兄弟就站在他父亲手边——已经长大成人,体格健壮,和他长得很像。芬迪丝觉得他们最初相见时也曾有过喜悦,但这种快乐消失了,被粗暴的言语淹没。费艾诺毫无节制、毫不留情地展示着自己在语言上造诣,同主桌上的所有人轮流交谈。也许是芬国昐不甚含蓄地提到了芬威放他处理事务的信任,费艾诺被激怒了,不带一丝笑意地笑了起来,满上了杯中的北方之水。 “真的是这样吗,半兄弟?如果你的智慧不太够用,那在你用我父亲的意志教训我之前,也可以先反省一下自己的教养吧。你或许可以在提力安的宫廷里忙乱,但我仍然是芬威之子。” “半子。”芬国昐冷静地说。 这是芬迪丝生平第一次看到费艾诺说不出话来。他平日富有表现力的脸庞突然没了表情,仿佛在那一瞬间,他的面孔被毫无生气的雕塑或绘画出的形象取代。 “我只是按照你的实际情况来称呼你,”芬国昐追击,“你双亲中只有一人健在。如果这个词不合你的意,请提出另外的词语——” 费艾诺的目光终于移动了,在家人的脸上掠过。芬迪丝感觉那双眼睛在盯着她,带着不解,好像正在探究一套未知的文字系统。然后,他突然起身,离开了大厅。 在那不久之后,芬迪丝决定住到山中去。 在蒙福之地,选择远离人世并不罕见。多少凡雅在他们高山中的庙宇里度过数不清的岁月,追寻内在的光明。许多学校会选择一名维拉作为保护神,而另一些则没有。凡雅族的孩子在成年前经常作为歌僧或舞僧的弟子在圣修会侍奉。她的幼弟阿拉芬威在塔尼魁提尔山坡上的英格威宫廷中度过一年之后,也体验那样了的生活。
隐士则更为罕见,那些独居的贤者在荒野、群山和森林间安家。他们发誓遵守戒律,那誓言如婚姻一般神圣,也如婚姻一般一直持续到世界的尽头。芬迪丝还未做出任何承诺,甚至从曾提起过那些誓言。她决心只为自己的意志而开口:不再作为诺多的公主而开口,不再为家庭的联结而开口,甚至不再为庙宇中的集体生活而开口。她将属于荒野和空旷之地,属于风在磐石间无言的呼喊。 出发前举行了仪式。表达那些意图的词语过于古老,即使用上语言也是道不清楚。她放下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承担起漫游者的责任。她的双亲在分别时哭泣,但没有一人试图劝阻。 他的兄长没有来,她也本以为他不会来。但当她独自出城时,费艾诺在提力安的门前等候她。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他说出那些尖锐的言辞,那些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的话语。那些词句确切来说并不是侮辱,也不谎言,甚至不是为了伤人。茵迪丝的女儿,半兄妹,凡雅。 但都不是。费艾诺没有开口。他仔细看了她很久:她继承自她母亲的面庞和头发,她轻便的旅行长袍,她背着的小包。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手掌。 那是一颗乳白色的宝石,正是多年前她看他制作的那一颗。现在它显得很简朴,近乎粗糙。她把宝石拢在手里,在阴影中,宝石内部的光芒清晰可见。 费艾诺松开了她的手。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告别,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突如其来的感激在她胸中回响,就像一口钟被敲响后另一口也随之鸣响。在共鸣般的寂静中,她离开了提力安,转向西方。 她走在阳坡,走了很久。随着双圣树的盈亏,金银光芒交替流过她的身体。在正午,还有在两种光线的交织时分,她便会哼起悠长的曲子,与树上鸟儿的歌声与岩间流水声融为一体。世界的节奏缓慢而富有规律,就像呼吸,或者沉眠者的心跳。 她穿过卡拉奇尔雅,开始向上攀爬。她登上是塔尼魁提尔较小的姊妹峰,茂密的桦树与松林让位于高大的尖岩。山脉向阳的一侧更为干燥,但山谷中仍有薄雾升起,峰顶仍然被层云笼罩。 随着她的攀爬,山体似乎消失了,她的眼前只有岩石、森林还有无尽上升的地面。在孤独中,那些用以回答无法言说的问题的话语终于涌现。在这里,它们无法伤害任何人,她终于大声地说出了那些话。 “弥瑞尔·色林迪。”她对着树林和灌丛中沉默注视着她的动物开口。她用与母亲肖似的声音、与母亲相同的语调说出了这个名字。在这之前,她从未说出过父亲另一个妻子的名字,仿佛说出这个名字就是选择了阵营,就会把伤口撕得更大。 “父亲爱过他的妻子。”她对着寂静说道,“她死了,拒绝了这个世界,而他拒绝了等待她。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我就不会存在。” 学者们无休止地讨论着这个问题,争辩蒙福之地中死亡存在的意义。据说,维拉也曾以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讨论此事。塔尼魁提尔的高处阴云密布,亡者之地的灯火燃起,群山隆隆作响,平原上开满了奇异的花朵。如此邪恶怎么会进入福佑之地? “我就是世界伤毁的证据吗?” 她看着自己因旅行沾满尘土的双手。 “我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证据。” 她开始自顾自地笑起来,但声音却哽在了喉咙里。她又恢复了步伐的节奏,沉浸在思绪中。 “他们说我们在伤毁的世界中逐渐伤毁,没有什么不受大敌的污染。就像在我们的双眼之后、岩石之下、身体之中等待的黑暗。甚至在我们的内心,那个阴影……” 一个新念头冒了出来,更让人舒心一些。“或许我不是伤毁的证据,而是世界修复的证据。一如是善,祂的一切作为都要成就善…… “没有什么可被修复。”她被自己的话音吓了一跳,听到有什么东西受了惊,匆匆穿过灌丛逃走了。 “他们说我们是伤痕的治愈,但我只是看到那伤痕愈深。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存在着——”她想起了母亲眼中的痛苦,兄弟们眼中的火焰,还有那些窃窃私语。 织绣者的骄子携带着死亡。 这就是最强大的诺多,这样的伟大无疑是一如亲赐的礼物。 “这即使对维拉来说也是个谜。”这是个奇怪的想法,即使是以歌声创世的诸位大能也应该寻求事物的秩序。如果连祂们都不曾察觉,那对于以卑渺有限之身进入这个世界的生命而言,又何谓希望、何谓坦途? 她哥哥曾说,光明背后的光明。她把手伸进口袋,在指头间转动着那颗宝石。她感到眼睛后面有一种压力,仿佛有泪水却无法流出。 “我就是世界的伤痕。” 她一边爬,一边说,把童年时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全部倾泻在静默中。但这种沉寂和孤独比她所知的、所能编造的一切词句所能形容出的都要强烈,最终,她吐出了最后的问题,筋疲力尽,而山峰仍然在她面前耸立。 在这里,山脉的地形又明朗起来,山下的土地显得小而可爱,仿佛书中的插图。树皮灰白的松树越来越稀疏粗犷,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好像由墨笔在画纸上拖拽而出。前方,峰顶从岩石、冰雪和云雾中拔起,让人晕眩。 她穿过了林木线,进入雪地。在这些海拔更高的地区,光线更加暗淡。她发现自己停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休息,喝水,瓶子里没水时就去找水。她开始失去时间感。 她发现自己蜷缩在一块岩石的被风处,寒冷得近乎疼痛,难以分辨衰退的光线是金还是银色。她睡着了吗?她没有做梦,也没有恢复强健。或许她已经进入隐居的神秘主义者们所称赞的心灵空性状态:纯粹的接受,真理之光经由这种状态便可不受遮蔽、不受削减地照耀。 嗯,还算简单,她想,我觉悟了。接下来怎么办? 她又想笑了,但她的喉咙冻得发僵。 我可能会死在这里,她想。然后又想,真的能吗? 自从离开林木线,她还没吃过东西。她像漫游者那样活着,依靠圣光与灵魂的力量维生。不久之前,她在饥饿的笼罩下抓了一只岩兔,但它尖叫起来,她便放了它。饥饿只是一种不便,干渴和寒冷也是如此,她不会因虚弱而死。 死亡与失去是仅仅是星下之地的故事,来自中洲的传说。这里是蒙福之地,她想着,用手指戳着冰冷的碎石。它永远不会伤害我。 她又站了起来。离开出露地表的掩蔽处,风撕扯着她,让她难以站稳。她缓缓向前走去,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是否正在上行。 山坡越来越陡,岩壁峻峭。从这个高度掉下去,鸟儿会来啄我的骨头…… 她的思绪和耳中的风声一样响亮,比她眼中所见的群山更加清晰。为什么他们说这片土地没有死亡?福佑之地或许美善,但并不总是安全。一切之中皆有死亡——高处,深处,水中,虚弱中。她的身体之中也有死亡,就在精神与肉体的微妙结合处。 她立刻发现自己并不孤单。仿佛有影子从岩石暗处挣脱出来,仿佛寄居在眼球背后的黑暗被赋予了形体。她一靠近,风便停息了,山峦本身好像也在表达敬畏。她以超新星爆发般的疏狂在周身铸就外形,像女人,又像一个世界。她是有形的无垠虚空,她的轮廓由闪烁在生物理解力极限边缘的光辉勾勒。 芬迪丝发现自己已经跪倒在地,对于眼前的荣光,她沉默无言。 一阵笑声仿佛涟漪,仿佛律动的星风。“不用对我说,孩子。我只是祂的侍女。”伊尔玛瑞的手包住她的手,扶她站起来。寒冷退去,对于寒冷的记忆也褪去了,这里没有方向,也没有时间,只有迈雅之首握着她的手。 “伊尔玛瑞——我应该存在吗?” 这个问题落进了无边无际的空间,什么也没能抓住,芬迪丝看到那词句下降,不断下降,直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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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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