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铎伸出右手,上面疤痕宛然。 他神色坦荡:“皇上请叫太医进来验过吧。” 皇上脸上居然闪过一丝畏惧,半晌才终于出声,叫人进来。 五位太医鱼贯入内,皆是商铎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他们围着商铎的手一一诊过,在皇上专注激动的凝视下,推出一个人来做代表:“回皇上,保宁公的手确实是伤及筋骨颇深,再不能恢复如常。且现在伤势日重,别说旁的动作,只怕连提笔都难了。” 皇上目光灼灼听完,终于长舒一口气,倒在了身后的靠枕上。 太医慌着上前要诊治,却被皇上喝退,只得纷纷退出外殿,唯留了君臣两个在里头。 皇上目光中那束火渐渐熄灭下去,泛上泪来。 他伸出手:“舅舅,我不该疑你。” 不是朕,是我。 就仿佛从前那些年,他还是谨小慎微的皇子,对保宁侯的语气,总带着三分依赖。 商铎以左手握住皇上的手,声音沉静:“皇上,臣当年说过,会一生忠于你。” 皇上茫茫然道:“父皇不喜欢朕,他是没法子才选朕做皇帝的。朝臣们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并不出色,不如父皇。” 他用力抓着商铎的手:“舅舅,朕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明明是一朝天子,此时神色却是狼狈孤绝,宛如溺者抓着浮木,连声问着面前的人。 商铎重重颌首,声音不容置疑:“是。史书工笔之上,皇上定是位明君。” 皇上目光渐渐涣散:“舅舅,朕从来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连母后都会先保你,保她的母家。” “都说朕多疑,可朕怎么能不疑心!” “好在舅舅从来没有骗过朕,朕终于没有落得众叛亲离。” 商铎放柔了声音,如同哄稚子一般,轻轻道:“皇上,太后娘娘最看重的当然是你这个亲生儿子,而皇后、太子,更是真正的敬慕着皇上。” 渐渐的,商铎的声音带了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哽咽:“你是个好皇帝,人人拥戴的好皇帝。” 皇上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没法再抓着商铎,气若游丝地不甘道:“那父皇呢,父皇他为什么从来不喜欢朕?”
商铎的泪终于滚滚落下,哽咽道:“那是先皇错了,他老糊涂了。皇上是最好的皇上。” 皇上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舅舅,朕,我……” 一言未完,溘然长逝。 商铎静静看了皇上的面容片刻,这才伸手取出了皇上怀里的两道圣旨。 其中一道是任顾命大臣,且准商驰不降袭公爵的圣旨。 而另一道圣旨上,朱笔分明,命保宁公商铎殉葬,商家削爵,世代子孙皆为平民,再不许为官。 果然是皇上的心性,爱憎分明。 商铎将这道圣旨扔进地上的火盆里,见它飞灰烟灭,再不留一丝痕迹。 宣武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离新岁还有三天。 皇上驾崩。 宫中丧仪结束后,商婵婵特意回娘家来贺兄长再升一等,做了国公。 当然国丧期间,保宁公府并未置办任何宴席。 商婵婵见了黛玉便故意笑着福了福道:“给国公夫人请安了。”然后又问着黛玉一双儿女怎么不见,她还特意带了新鲜花样的点心来。 两人才说了几句,便见丫鬟来请,是父亲和长兄在书房等她。 商铎见了女儿,便道:“新帝继位,虽都是国公,但承恩公府到底要胜过咱们家了。” 皇帝母家这般的荣耀,历经十二年,从保宁公府再次转到了承恩公府。 商婵婵笑道:“我倒是无缝衔接,一直呆在皇帝的母家。” 商驰摇头道:“你出嫁几年,也曾经历过夫君被先皇所疑的波折,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口无遮拦。” 商婵婵笑眯眯:“哥哥既知道我都出嫁几年了,干嘛还动辄要教导我。” 商铎见这兄妹两个又开始了从前的把戏,不免抬手揉了揉额角道:“罢了,你们回头自己去吵。” 然后对两人道:“过些日子我们夫妇就回江南去。如今叫你们来,不过是有话要嘱咐。” 兄妹两人相顾而惊,商婵婵脱口而出:“先皇遗诏,不是命爹爹为顾命大臣吗?” 商铎摇头:“我不做。” 连商驰都有些疑惑道:“我明白父亲自然不愿,也不会长久接这顾命臣子的位置,但做一年半载,却是有益无害的。” 老臣占着一个老字,商铎又有着先皇遗诏这般正大光明的道理,若是长久呆在朝中,会对当今造成掣肘,自然没有必要——商铎连亲近如宣武帝都不伺候,抓紧跑路,何况当今皇上。 但先皇既有遗诏,商铎正该留在京中替当今操持坐镇一二,自家能得好处,同时也能卖当今皇上一个好,正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故而商驰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样急忙回江南。 商铎垂目,对着儿女将宣武帝驾崩当日之事一一道来。 听他言毕,别说商婵婵,连商驰都觉得通体发寒:商家满门真的是在阎罗殿前打了一个转。 商婵婵还在惊讶中重启自己的系统,商驰已然叹道:“当日爹爹执意命老太医将自己的手废掉,儿子还觉得甚为可惜,并无必要,今日才明白爹爹的深谋远虑。” 重启了一半的商婵婵再次当机,转过头去看着长兄。 商驰解释道:“当日父亲在御前过了手伤的明路后,却还是请太后娘娘宫中的老太医重新用利刃破开旧伤,废掉了手上筋脉。” 陈旧的记忆从商婵婵脑海中翻涌而出,那年冬天,商驰让她有空去陪陪父亲,照顾他的手伤。 她还疑惑明明是作伪的伤势,有什么可照料处。然后让商驰随口糊弄了过去。 原来从那年起,父亲再不用右手,常年在屋里摆着的药,都是真的。 商驰低声问道:“父亲是料到会有这一天吗?” 商铎笑容苦涩:“一半一半吧。一半是太了解皇上的心性,另一半却是,我终究是背叛了皇上。” 至今,商铎还是不肯称呼宣武帝为先皇。 他声音淡然:“其实活到半百也就明白。不怕手废了,人废了,反而最怕心里的愧疚和不安,那点子心血会日日夜夜闹腾的人不得安枕。” 所以,宁愿再不要这手,也要一点心安。 商驰轻声道:“儿子明白。若不是要为了家族留一条后路,父亲绝不会有半点欺瞒皇上,哪怕……” 他没说完的,商铎自己接过来道:“哪怕不得善终。” 商婵婵瞪圆了眼睛:她从来不知道商铎还是个愚忠的人。作为臣子,哪怕不得善终也要一直为皇上呕心沥血?天下间还有这样的道理?! 她张口想说话,却见兄长摇了摇头,她只得重新把话咽下。 只见商驰缓和道:“儿子明白了。如今先皇已去,父亲不会再为当今皇上做臣子,宁愿永归山林。” “儿子定会全力在皇上面前为父亲说话。” 论起跟当今皇上的情分,商驰倒是比商铎更好些。毕竟两人同岁,打小就相识不说,只这几年,商驰就没少在先皇跟前,替当今说好话。 商铎颌首:“还是你明白为父的心意。” 商婵婵见此,只好跟着道:“爹爹既然拿定了主意,女儿也会让谢翎在皇上面前进言的。” 谢翎跟当今更是嫡亲的表兄弟,自然说得上话。 从前商铎护了他们许多年,事事为家族子女考量。如今商铎既然拿定了主意,也该他们做儿女的反过来尽力了。 然而等出了商铎的书房,商婵婵仍是忍不住,问商驰道:“大哥,爹爹这是……” 商驰对妹妹叹道:“你幼年都在病着,不知外头的事儿,等你明白过来,先皇已经登基。所以你只见过做君臣的先皇跟父亲,自然会疑惑。” 他顿了顿:“可对父亲来说,先皇不仅仅是需要尽忠的帝王。” 两人做君臣不过十二年,之前却还有更为漫长的三十余年的时光。 起初,商铎也不过是淑妃的弟弟,侯府的嫡子,满京城里王孙公子身份贵重于他的比比皆是。 而皇上,也不过是宫中一个不甚得宠的庶子罢了。 两人相互扶持,一路走来,终于一个做了九五至尊,一个做了一朝宰辅。 其中的情分,再不是君臣二字可以说尽的。 商驰侧首望着妹妹:“婵婵,若有朝一日,你为了你的家族儿女,不得不提防乃至算计玉儿,你是什么心情?” 商婵婵一惊,这才有恍然之感。 商铎辜负的,算计的,不只是帝王,还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挚友。 况且随着皇上的驾崩,商铎大半辈子的经历,奋斗,心血,亦随之被黄土掩去。 他也跟着死去了一半。 商驰语气伤感:“婵婵,方才我细细看去,父亲真的老了。” 一句话激的商婵婵眼泪簌簌而落,因一会儿要去见江氏,她连忙将泪擦去,只道:“哥哥,我知道了,我会跟谢翎说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商驰抬头望着保宁公府的廊檐。 从前做世子时到底不觉得,如今自己做了国公,真正撑起这一个家族的命运,商驰才终于能够体会,这些年,父亲为这个家族付出了多少。 永靖初年,太子太傅商铎以老迈病体不能侍上为由,辞去身上官职,皇上恩准。 自此商铎秋冬长住江南养病,春夏回京城含饴弄孙。 及至终老,再未言及一句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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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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