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脚踏进祠堂,祠堂不小,却仅置了一方供桌一块蒲团,格外空荡。供桌上有几座空空如也的神龛,香炉两旁整齐放着香烛。 我向来都觉得在这府上修祠堂实在可笑。每次进祠堂,我总是难免要在心里对我名义上的丈夫大肆嘲弄一番。 这条被自小被买进我谢家的狗,哪来的祖宗? 可命运很荒谬,它要将家犬变作野狗,将狗主人变作肉骨头。 得怪那婆子口中一连串乱麻般的恩怨情仇给人印象太深,此刻都还在脑子里循环不休,于是才发作了这不断回想往事的后遗症。 我把这徒劳无功的回想晃出脑袋,随即划燃洋火,点着了香烛。 醇和的檀香气味渐渐散发出来,教人沉静许多。 应是近墨者黑,如今我也学会了用这些假把式来寻些莫须有的安慰。 我双手合十,慢慢拜倒,跪坐在了蒲团上。 顷刻,香气又将困意徐徐卷来。
第4章 4 这是戏园,我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毕竟这是我的戏园。 这戏园,成大事是知道的。昔年他还得靠爹赏他几碗残羹冷炙饱腹,如今已然是看不上这县城里最大的戏园子了。也对,他从我手里抢去的那些个钱财,早就把他的胃口养叼了。 我一面想,一面在戏园子里踱着步。 就当是花钱买平安罢了。 也不知成大事耍了什么手段,愣是土匪转正。如今他手底下可是有一大队人马和数不尽的枪支弹药,我一个人有枪又能如何?与他同归于尽?谢孟两家子人又怎么办呢?尽是些只懂吃喝拉撒睡的废物,得靠我一个人养着。 身后急忙迫近的脚步声打断了我这一脑门子的官司,我转过身,见着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她应是才下了场子,没来得及卸妆,还是一副俊秀小生的戏中模样。 “夫人,您赏得太重……” 她说话与唱戏全然是两样,口中似裹了蜜,连带着嗓音也黏黏糊糊的,呵气仿佛都能带出一股子甜香。 听这语调,或许她不止唱得好生角,旦角应也是能唱好的。 “小姑娘,你今日可别来讨骂,送了你的收下便是了。” 她抿唇,有几分紧张。 “您手头可还宽裕?” 我哭笑不得,现在好像全县的人都知道成大事找上我来逼婚抢财产了……看着她那如同含了两汪泉水的小眼神,我忽而有些心酸。两家人都当我是高个儿,天塌下来必须得是我顶着,谁管我顶不顶得住呢?看看,眼下竟只有我请来唱戏的一个小戏子肯稍稍替我着想,也不知究竟是可悲还是可笑。 “诶,好像囊中还真有些羞涩。” 莫名生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我叹气。
却见她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了个小包裹,摊开,递送给我。 珠宝首饰,碎银钱票……有几样我还挺眼熟,正是我此前赏给她的。 我心情复杂地在她手上系好包裹,顺而轻轻拍了她的手背。 “不用了,你当真以为他能将我洗劫一空?不过还是谢谢你了,我对你又无恩情,你这般对我倒是难得。” 她却趁机反手抓住我的手,包裹没了依托,便叮铃哐啷地砸了下去。 “你这是……” 未免有失风度,我只稍挣了挣,不甚用力,她倒是越抓越紧了。 “您怎会对我没恩情,若不是您准了我入这戏园,我怕是走投无路要踏进勾栏院了。” “这恩情可算不到我头上,要不是你戏唱得好,我绝不会准你进来的。再者说,我手下养着的戏班也不少,哪有人像你,还真把这当回事了。” “他们不当回事,那是他们的事。可于我,那就不得不当回事。您不知道,我打小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儿,幸而被唱戏的师父收养了。可他死后,戏班子就再容不下我,我虽向他们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说自己能唱戏,能给戏班挣钱,他们却用一句女子不能登台轻轻巧巧打发了我……我就这样被赶出来了。可我不唱戏又能干嘛呢?又没有哪家戏园肯收女子,您这儿是我找上的最后一家。当时我就想,您要是再不收我,我就奔青楼去……好歹能养活自己。” 她热切地望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只能说我有慧眼,先下手为强地招揽了将来要红透半边天的名角……你的手,先放开吧。” 她慢慢放开了手,眼睛却还很执著地盯着我,视线投在脸上,莫名有些滚烫。 “一定会的,到时候我能给您的,定不再只是这小包裹……” 我无奈打断她。 “我还不缺钱…你好好唱你的就是了。”
第5章 5 她果然成了远近皆知的名角儿,成了我这戏园里的摇钱树。 每日都有人慕名而来,想瞧上一瞧这全县独一无二的坤生的风采。 我偶尔也会来看看,我来时她总是很惊喜。 有一次,我向她问出了我心中留存已久的困惑。 “你为何只扮生角?以你的声音条件和发声技巧来说,扮旦角效果应该也很好。” “戏里的旦角大多柔弱可怜,不断被命运摧折,似乎除了将自己系在男人身上,就只能遁入空门了。这太可悲,我可不想在戏台上一次次重复这种无望的托付。就算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系在别人身上,我也只想在戏台下大胆系上一回,那个人也不一定非得是个男人……” 她的视线总是不加遮掩,热烈得可怕。 我有些无措,总觉得情况不受我控制,于是僵硬地换了话茬。 此事以后,我有段日子没去戏园,像是在刻意躲避什么。 不想,成大事竟会突然向我提起她。 “你戏园里那个名角……叫徐慕之的那个,近来总在府外打转,来找你的?颇有几分姿色啊。”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教我一阵反胃。 若是我给他些许反应,他对慕之的兴趣定会更加高涨。瞥他一眼,没有搭话。 面上虽然无风无波,心里却忧虑起来。 她……还好吧?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再见她。 最终,我还是去了趟戏园。 该说的话迟早得说,总不能一直拖着。 作为台柱子,戏园为她备了单独的房间。 我进门时,她正上妆,方在眉心画好了过桥,油彩的颜色分外鲜亮。 她一面伸手去拿眉笔,一面转过头,“您来啦!” 眉飞色舞,□□生动。 我不得不承认,这颗心在此刻有被她撼动。 或许得归功于她的好容貌,又或许得归功于她这仿佛已等候多时的一句“您来啦!” “这杂货铺里新进的西洋玩意儿贵是贵了些,但比黛墨确实要趁手许多。” 她开始描眉,描着描着总忍不住回头看我,仿佛在确认镜子里映出的小小人影究竟是真是假。 我走到她跟前,将手中扇子扣在案上。随后掰过她的肩,让她面对着我,随后从她手里夺下眉笔,俯身为她细细描画起来。 她被这一连串动作吓得有些惊喜过度,只呆呆望着我。 我也搞不清楚这到底算是鬼使神差,还是心怀愧怍。 虽然脑子里混混沌沌,但手上竟意外地没出什么差错,只是手心里汗出个不停。 再之后,是画眼线。她眼睛极其有神,盯得人忍不住心虚,好在我情绪从来不怎么外露,勉强维持住了镇定。 再是用红色颜料在她眼廓抹上一层,随后胭脂染唇。 她的妆容之前已画好一半,也不用我再多费心思,此刻基本算是大功告成,我顺理成章地放下手。 她面上的惊喜之色在这段时间里已然消褪得一干二净。 “说实话,您这样我挺高兴的,但这不像您……您这么久不来,我早该想到您的答案。今日您恐怕是来与我告别的?想就此分道扬镳,继续走您的阳关道?” 她说这话时已转过身对镜开始勒头,于是每一个字都吐得格外咬牙切齿。 网巾罩头,绑带从脑后经眉梢缠到前额,用力提拉,吊起双眉,随后将它紧紧绕头两圈,余下些许扎紧塞好,再将过水拧干后的水纱缠上。 她力气使得太大,手背与额侧的青筋接连冒出,看得我都面皮发紧一阵生疼,仿佛能听见她头骨被勒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慕之,你不欠我什么,你现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只是,还有些东西,你终究是挣不来的。” 我将之前扣在案上的扇子推到她面前,翻过面。 “……好一个‘桃花扇裂负深情’,我演了这么多场《桃花扇》,没成想,台上总是我赠扇我负深情,台下却是赠我扇负我深情。”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逃出自己的戏园的,只记得她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我第一次见她扮上了小生妆容,却扮不出儿郎模样。明明已扮得英姿勃发,明明抿紧了唇咬紧了牙,可泪水一涌出来,一切强撑出来的男子气概就成了虚化,教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女子,一个被人负了深情的女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美的,甚至更美。 眼泪反倒像在为她装饰,恰如花叶沾了露水,娇艳欲滴,不可方物。 可我不敢多看。那副场景,心再硬的人看久了,也会心软。 我原以为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故事会以她的泪水作结。 我低估了她的气性。
第6章 6 成大事要娶徐慕之。 我知道此事时,已不早了,是在抬她进府的前两天。 我想了很多方式去劝解她,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只得一次次托人传信。我甚至安排了人,只要她点头,就立马带她离开本县,去成大事只手遮不了天的地方。 可她不听,也不走。 她包着红绸的小轿就这样从侧门安安静静地抬进了府,没有迎亲仪式,也没有筵席。 自轻至此,自贱至此。 纵是如此,一面恼恨,一面还是忍不住怜惜。 又听得嘴碎的下人议论,她的新婚吉服竟是套白纱,成大事觉着白色不吉利,教她新婚当夜就挨了打。 想啐她一□□该,终究是出不了口。 还是没出息地为她翻箱倒柜找药箱,各种活血化瘀止疼消肿的药摆满了一桌。 想唤人拿给她,又觉得不合适,犹犹豫豫了一整晚。
第7章 7 隔日天蒙蒙亮,她便来问安了。 “太太好。”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即便低眉顺眼,也能窥到脸颊上的指印。 “请起。” 于是她施施然直起身,在一旁坐下。 “今日一见太太就觉着面善,敢问能否容我称您一声姐姐?” 她抬头望向我,活脱脱一副“打肿脸充胖子”的镇定模样,让人不知从何怜起,反倒气不打一处来。 我用尽全力来克制牙根的痒意,故作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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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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