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倒在床上,呼吸急促,先前脸色惨白,这会儿却又涨得通红,一头冷汗。 满江雪付了诊金,将大夫送到门口:“劳烦先生了。” 大夫冲她施了一礼,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小厮将床边打扫干净,十分贴心地送了壶刚煮的姜汤来,才又立马跟着大夫前往药铺取药。 天色在忙碌之中变得深了,入夜后万籁俱寂,客栈内的吵闹声都消停下去,将那外头的风雪衬得愈加猛烈。 门窗哐哐作响,屋子里烧着炭火,已无初来时的冷清,但尹秋还是觉得如坠冰窟,怎么也睡不暖和。 她眼皮发烫,脑仁儿一阵一阵的抽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去,到了半夜,有人轻手轻脚地将她扶起来抱着,喂她喝了些苦得要命的药汁,末了又给她嘴里塞了一颗小小的糖丸。 眼前晃动着一个模糊的白影,尹秋烧得稀里糊涂,已不记得今夕何夕,身处何地,白影倏地远了,像是要离开,她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去,仿佛抓救命稻草似地抓住那白影的手,喘着粗气不肯松开。 白影停在了原地。 少顷,被子掀开,有个携着好闻香气的人躺在了她身边,带着对此刻的尹秋来说近乎火热的体温,像是一团黑暗中的烈阳,将她无所遗漏地笼罩了起来。 令人贪恋的暖度,叫人心安,也叫人害怕很快消散,尹秋朝她怀里钻去,用尽所有力气抱紧了身边的人,企图汲取更多、更多的温暖。 恍惚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屋子里的烛火一瞬便熄了,尹秋动了动身子,很快沉沉睡去。
第2章 连着好几日风雪都不曾停歇,姚定城内一片银装素裹,街道上的厚雪积了半个腿的高度,百姓与官差们自发铲雪,到处都是来来去去的身影。 这几天里,除了解决必要问题,尹秋几乎没下过床榻,大半时间都在昏睡,总是在半梦半醒间被人抱起来,吃饭,喝药,再入睡,一点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日午后,她终于在铁锹铲雪的声响中清醒过来,撑着床榻坐起,发觉自己身处一个陌生房间,茫然四顾下,除了她自己,半个人影也无。 依稀记得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仿佛陪伴了她好几夜,却想不起来是谁了,尹秋口干舌燥,光着脚踩下地,摇摇晃晃地行到桌边灌了几口茶水。 茶还是热的,像是刚泡过不久。 这是哪里? 思索间,忽听房外传来一阵欢笑声,颇有些吵闹,尹秋放下茶杯靠近木门,悄悄拉开一道缝隙,看见几名男女相互搂着彼此,姿态亲昵,正旁若无人地自走廊尽头行来,打着情骂着俏,高声说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语。
瞧见这一幕,尹秋不由地心底一凉。 她一瞬忘了身体上的疼痛与不适,也忽略了周身的寒冷与脚底的冰凉,愣愣地回头,打量房内的布置。 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艳丽,只有些简朴的摆设,不太像是她曾经待过的秦楼楚馆,反倒像是寻常的客栈。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道白影飘然行进,携带着一股逼人的风霜,在她跟前站定。 尹秋吓了一跳,无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神情有些慌乱。 “醒了?”来人一身白裙,披着宽大锦袍,朝她投来打量的视线。 看清她的相貌,尹秋这才回忆起些许零碎的画面,又后退了一步,立在原地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怎么不穿鞋?”满江雪说着,伸手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又贴了贴她的额头,“还行,烧退了。” 尹秋还惦记着方才走廊上的那群男女,惴惴不安地问她:“是你买的我么?” 满江雪正将提来的食盒打开,闻言笑了一下,说:“算是罢,”她取出饭菜摆好,冲尹秋招招手,“能自己走动就穿好鞋过来,吃饭了。” 尹秋面露惶惑,攥着自己的衣角,好半晌才问:“那你又卖了多少银子?” 满江雪忙完手上的事,抬起头来瞧着她:“什么卖了多少银子?” 尹秋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声音闷闷的:“你那天买我花了五百两,现在又把我卖到这儿来,赚得回来么?”她喉头哽咽了一下,才又继续说,“我上回被卖进青楼,才十两……” 满江雪没明白她什么意思,眉头微挑:“青楼?” 她沉思片刻,正想着是什么事叫这孩子误以为此处是青楼,却见尹秋忽地一把掀开被子,一阵风似地奔去了窗前,随后将那窗户用力一推,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满江雪讶异。 窗外的寒风“嗖”一声扑了过来,尹秋扶着窗柩,两眼含泪,说:“如果你把我卖去别的地方,我还能接受,可要是青楼,我还不如……” 小小的身影单薄且瘦弱,只穿了一件单衣,在那寒风无情地拍打中,像是一片无依无靠的青青柳叶,仿佛随时都能跌下去。 瞧见她的举动,满江雪先是意外,很快又平静下来。 “还不如什么?”她冷静地问道。 尹秋侧头往下看了一眼,心中骇怕,嘴上却是十分坚定:“我就跳下去摔死。” 满江雪看了她一阵,没有上前拦她,而是矮身在桌边坐下,许久才开口道:“还不跳?” 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尹秋不由地怔住了,再侧身朝外看了一眼,头脑当即晕乎起来,身子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这里是二楼,”满江雪的声音再度传来,“底下那么厚的积雪瞧见了?摔是摔不死的,顶多断胳膊断腿儿,治不好这辈子就是个残废,你想清楚了。” · 一时冲动,倒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尹秋登时手足无措。 听满江雪语调淡然,且神态镇定,尹秋料定她这些天来的悉心照顾,不过是为了把她救活转而倒卖赚钱,与过往遇见的那些黑心人贩并无两样,一时间真是万念俱灰,胸口气血翻涌。 可她已经不算小了,过了这个冬就要满十一岁,从前被卖到青楼里,只是做些下等的粗活,诸如洗碗擦地,帮着灶房择菜一类,但她年幼力微,时常笨手笨脚出差错,总是被人教训,挨了不少打,往往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过得十分凄苦。 有阵子运气好,楼里当红的姑娘可怜她,把她叫到身边服侍,可没多久那姑娘就死了,陪客时说错了话,被醉酒的男人一剑割喉,破草席一裹,扔去了荒山喂野狗。 她在楼里见过不少类似的事,心里也很清楚,到了一定的年岁,再进青楼可就不会做那些差事了,十二岁就成亲生子的姑娘算不得稀奇,她定然也会和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陪酒陪|睡,迎来送往,指不定哪天就丧了命,和那姑娘落个一样的下场。 思绪千回百转,尹秋白着一张脸,见满江雪神情悠然地自顾自倒茶喝,显然是不想管她,尹秋禁不住心一横,两眼一闭,松开了紧紧抓着窗柩的手。 身子朝外坠去,尹秋已经联想到了自己摔得头破血流的模样,那一刻她竟异常的平静,反而不怕了,想着就这样死去也是一种解脱,孰不料她上半身才一动,腰间便蓦地多了只手,那手将她轻轻往回一带,顺势就把她拉了回去。 “还真跳?”满江雪春风般的声线在她头顶响起。 耳边叫嚣的风声顷刻间远离开来,尹秋撞在她温暖的怀里,贴在她的胸口,听见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而她自己的心,则砰砰如擂鼓,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性子还挺烈,”满江雪单手一挥,两扇窗门随即合拢,“倒和你娘如出一辙。” 尹秋静了一瞬,再看向那窗户时才开始后怕起来,可她听得满江雪这话,一下又打起了精神,忙抬眼看向她:“我娘……你认识我娘?” 满江雪没回这话,只将她搁去凳子上,递了副碗筷过来,说:“吃饭。” 尹秋哪里有心思吃饭?追问:“你方才提到了我娘……” “先吃饭,”满江雪打断她,“不吃饭不说。” 尹秋赶紧端起碗,火急火燎地刨了几大口白米饭,又塞了几口菜,来不及过多咀嚼便草草吞了,情急得不行:“我在吃,在吃的,你边说好不好?” 满江雪又把玩起她那把匕首来,先问了尹秋一句:“关于你父母,都知道些什么?” 吃得太急差点被噎着,尹秋急忙灌了一杯茶,清清嗓子说:“不太多,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很多人都告诉我,他们都死了。” “你爹的确死了,”满江雪拾起筷子替她夹菜,“至于你娘,早先还活着,不过快十年过去了,杳无音讯,也无人见过她,现今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纵然一直都听说父母双亡,可尹秋始终抱有一丝幻想,眼下听她如是说来,免不了又是一阵怅惘。 爹爹已故,娘亲十年来不知所踪,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自己孤苦无依的日子,尹秋眼眶微红,眼泪打着转,沉默下来。 “还有,这里不是青楼。”满江雪又说。 尹秋捏着筷子,失魂落魄地坐着。 起身替她添了件外衣,满江雪复又坐了回去,瞧着她道:“放宽心,我不会把你卖掉,等你病好了,我会带你去云华宫,那是你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尹秋忍住了快要落下来的眼泪,哑声问:“云华宫是什么地方?” “江湖门派,”满江雪说,“昔日你娘拜在前任掌教座下,是头一个打败四大长老的女弟子,剑术了得,风光无限,无人不知她的名号。” 第一次听人说起娘亲的事,尹秋总算回过神来,擦擦眼睛道:“她叫什么名字?” “沈曼冬。” “我爹呢?” “尹宣。” 尹秋暗暗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只觉得既陌生又亲切,加上知晓此处并非青楼后,她才勉强松了口气,情绪稳定了些。 “那你又是什么人?” 雪天并无明亮天光,虽是午后,但房里仍是点着几盏烛火,满江雪以匕首挑着灯芯,容颜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 “我与你娘同是云华弟子,她长我几岁,又比我先入门,是我师姐。” 得知她的身份,尹秋眸色讶异,这才醒悟过来。 难怪她会花那么多银子买下自己,又是请大夫给她看病,又是亲手喂她吃饭喝药的,原来是因着这么一层缘故。 她有些忐忑地想:那以后,她是不是就不用再被人买来买去,也不用再吃苦受罪了? 可那个什么云华宫,会欢迎她吗?她去了以后,又会被派去伺候谁呢? 许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满江雪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声音里带着安抚之意:“不必担心,如今宫里现任的掌教当年也与你娘交好,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追查你的下落,都盼着将你接回去,师姐不在了,她的孩儿我们理应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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