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濯雪心想,她其实也不是万分在意苍生。 “在第一道天罚落在昆仑瑶京时,我便已想到引雷镇他这一计,只是没料到,报丧灵鸠竟然神魂未散,倒是巧了。”胧明露出极淡薄的笑。 “你本就想引雷。”濯雪呢喃:“那如今岂不是要引两道?” “不错。”胧明应声 濯雪抿起的唇微微松开,“这一道要不就别引了,救它一命,我定会特别疼,你如何舍得。” 而不救它,她至多只会后悔。 “巧是巧,我却只当它是飞来横祸。”胧明停顿,“你若当真不想救,我们便离开。” 濯雪此刻又说不出一个“不”字了,她本心想救,只是不想这样救。 “无妨。”胧明道。 濯雪已吓得近乎木讷,“就算没有报丧灵鸠,还不是可以杀阗极,我们便只杀阗极,管它是死是活。” “取阗极性命,还需给三界一个说法,如此才算有始有终。”胧明道。 “可是你会死!”濯雪疾呼。 胧明摇头:“莫怕,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濯雪问。 “我会护住神魂。”胧明心如止水,“若就这么弃你不顾,我如何还配将你视作心肝。” 末尾二字嚼得极轻,胜似喃喃自语。 其轻若鹅毳,一半吐出唇齿,一半咽下喉头,在心尖上搔出一阵经久不散的痒意。 濯雪可不信胧明口中所谓的打算,以身引雷,定会九死一生! 不要,她不要这样! 天雷还未降下,紫电已如万数游龙,盘桓在重云之间。 濯雪锲而不舍,又用尽全力迎天而上,九根狐尾在身后如夜昙般绽开,然而她才奔离地面,又被灵力攘落。 她不信胧明是如此不惜命之人,偏胧明悬在高处一动不动。 能有什么打算,莫不是骗她的? 坏极,胧明当真坏极! 那高挑的身影成云中极淡的一抹,在掣电忽闪时,秀颀轮廓染上紫边,面色也因染上电光而死气沉沉。 不该是这样的! 濯雪试了十回不止,已是气喘不休,一次都未能碰到胧明的裙边。 明明就在眼前,又何其遥远。 “胧明,我有话同你说,你要不要下来?”她连哄带骗。 也不知话音有未嚼清,她耳边除了鸟呖,已听不到别的声响,双耳边热涌汩汩而流,沾得她颈侧血红一片。 骗术已完全不管用了,胧明依旧不动,而报丧灵鸠还在催促她,还在引着她。 濯雪心口好痛,像被剜了成百上千刀,刀刀直逼命脉。 她甚至想狠下心,将那报丧灵鸠的魂灵彻底碾碎,死都死了,为何不老老实实死着,偏要她看着胧明遭此一劫。 “胧明——”濯雪又被攘远,无力地跌坐在废墟上,喘气时眼泪淌到唇中,齁得慌。 她猛摇头,故作冷情无心:“要什么有始有终,下界兴废,苍生的盛衰,作甚要塞到我们手中?” 曾几何时,她也想试着以一己之力逆转乾坤,但绝非是当下这样。 胧明不看她,只凝视电光熠熠的云边,唯恐多看一眼就软了心。 “这双耳不要了?”胧明悠声慢调,好像游刃有余。 电光霍闪,濯雪看到胧明唇齿翕动,可那张嘴说了什么,她已然辨不清。 说了什么? 悬在上空的银发大妖茕茕而立,她顶着瑞光,水墨长裙已被汗湿,额发也一绺绺地贴在面上。 她似还说了什么,唇齿井然张合,有条不紊,可惜一个字音都没能钻到濯雪耳中。 她分明不是要说给狐狸听,而是要说予自己听。 濯雪奋然起身,心道若能凑近些也好啊,她听不清,总该让她看清一些。 灵力迸出,深情拂向她的脸面,随之又斩钉截铁将她推开,冷酷到像要一刀两断。 胧明道:“我想你坚定不移,想你问心无愧,既盼你长乐安康,又愿你永世自在。我知,我万不可将这些好与不好强行赋予你,但这已是我……所剩不多的私心。” 牵肠挂肚,才可义无反顾。 那闷在天边蓄势不动的紫电,忽地掣出云海,刀斧般划破天际。 天雷的吟鸣响彻云霄,整座尘寰簌簌战栗,嚎咷不休。 电光成了被搅作一团的蛛网,紧盘在银剑之上,那源于天道的威压,一举贯入胧明躯壳。 眼前明光灿亮,可濯雪何以眨眼? 濯雪觉得,她大抵是跟着去了,不然胸口怎一瞬就空了。 银发大妖身躯近碎,刹那之间,魂灵比窗纸还薄。 就着这余下的一息,她倒旋而下,剑尖捅入天律司,周身电光循着利刃没入瑶京地脉。 整座瑶京都被染成靛色,地脉将倾,山石崩碎。 那地脉所就的屏障轰然坍塌,濯雪没奔进去,只看着胧明惯来笔挺的身形,像极了折枝的花,绵软落地。 她应当是泪流满面了,脸上湿得一塌糊涂,却不知是嚎啕大哭,还是无声落泪。 她气力全失,良久才爬到胧明身边,将脸埋到胧明颈窝,嗅着胧明的气息便觉得安心。 “胧明,胧明?” 濯雪小声叫唤。 胧明不应声。 濯雪改而又唤:“寒星,醒着不曾?” 寒星亦不应声。 惯来一丝不苟的大妖,如今竟是衣衫褴褛,身上已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肉。 雷电过身不光通体焦痕,还全是刀剜斧劈之伤,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血啊。 血一直在流。 “去……” 气若游丝的一声。 濯雪觉察到胧明的胸腔在震颤,她愕然起身,慌乱地捂住胧明的伤口。 捂得住一处,捂不住第二处, 她连如何救胧明都不知道,又该如何救那报丧灵鸠? 鸟鸣愈发急切,像尖锐锋芒,穿过耳膜,硬生生捅入她空荡荡的心房。 别吵了。 濯雪捂住一只耳,另一只手颤抖着往胧明身上捂,双耳连着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痛。 “吵死了!”她尖叫大喊。 霎时间,天地宁静。 天地是寂静了,她却依旧听不到声响,好像千里内生息全无,寰宇空旷。 濯雪气喘吁吁,看着面前体无完肤的大妖,一瞬化成白虎真身。 虎身同样皮开肉绽,胸口起伏甚微,大抵因为那双眸和身上的血一般红,竟叫人看不出它有未睁眼。 “胧明,我怎么救你?”濯雪抬手抹泪,又捏起袖口,轻轻拭净白虎的眼梢。 白虎赤红的眸子,微不可察地眨了一下,未能眨到底。 濯雪毫无章法地施出灵力,就算将自己掏空,也不想住手。 伤痕累累的庞然虎身遽然一动,潮而冰冷的鼻头,轻悠悠抵上她的手背。 轻比春日时云游四方的蒲公英,万千情思寓在其中,逐风而荡。 却又重比不老青山,因那万千情思,狂书百年也书不尽。 潮凉的鼻尖沿着濯雪的手背滑落,留下一道好像泪痕的湿迹,虎首沉沉落在碎石上,眼皮跟着徐徐敛上。 濯雪浑身颤抖,严丝合缝地搂上白虎,不想身前的虎躯失了温、化白骨。 你活,你不是能呼风唤雨吗,如今怎么动不能动了? 濯雪想将这一个个字,用尽全力地灌到白虎耳中,令之不能安睡,只能记进心。 但她说不出话,她不光失聪,在这一霎间…… 还失声了。 背后隆隆作响,地脉垮塌,整座瑶京榱崩栋折,自边缘起如溃堤般泄下云端。 凡人只见天石骤降,砸得山倾水断,数不清的城廓毁于一旦。 “天塌了,天塌了——” 凡人们哭天抢地,不论老幼,不分贫贵,一律仓皇奔溃,夹缝求生。 濯雪仰头急寻,天上翳云耸立,障蔽天地。 她撑起双掌,用尽全力拨开浓云,只为让瑞光重临大地。 乌云间,一线光亮倾泻而下。 瑞光于胧明而言,是祸亦是福,有瑞光在,她就算泯灭于此,孱弱的魂灵也会被拘缚在躯壳之中,正如天律司中的报丧灵鸠。 如此大的动静,阗极也该来了。 濯雪想,胧明的确坏极,却又万分懂她。 她哪做得到坐视不理,哪能故作铁石心肠,胧明将她的命簿逐字细看,还真摸透了她的心思。 她竭力起身,磕磕绊绊地踏进天律司,仅凭着那微不可察的死息,在院中猛刨五尺深,找到了被埋在泥里的报丧灵鸠。 如何救? 先前不还喋喋不休,如今怎又不发一言了。 说话啊,濯雪将灵鸠身上的泥土一点点拂开,她急火攻心,头晕目眩。 就在此刻,鸟又在她耳畔啼了一声。 这是能灌入她耳中的,天地间的唯一声响。 啾。 婉转悦耳,不同于先前的急切,似已还复生机, 一声过后,她芜秽丛生的灵台中涌进春意,异色妖丹恰若剥茧,竟又褪去一层壳衣。 只是那壳衣并未消失,而是碎在灵台上,化成了九簇火焰。 原来便是这九簇火焰,在妖丹里不停地涌动。 凡人的命火在双肩上,妖仙的命火,燃在灵台间。 濯雪忽然就明白了,她运转灵力时顺势摘走一簇命火,再一翻掌,命火便跃上指尖。 火焰亮不及瑞光,大不及黄豆,它葳蕤闪烁,似比地下岩浆还要炙热。 这是生息之火,是希冀之源。 她垂眸,缓缓将命火摁向报丧灵鸠的心口,在命火离身的一刻,灵台搐缩数下,痛得她直不起腰。 仰躺着的报丧灵鸠倏然振翅高歌,绕着濯雪盘旋数圈,黑赤色的不详之光随着它尾羽曳摆,而徐徐抖落。 它似在讨要什么东西,尖喙微张着,不离濯雪半步。 濯雪茅塞顿开,在白虎身上摸出命簿的纸页,给它衔在口中。 报丧灵鸠尖啸着飞向天际,明明叫声嘹唳,落到众妖仙耳中时,就成了幼童叱嚷。 它口中每一句,无一例外都是噩兆,句句关乎阗极,句句都是罪证。 濯雪哪里听得到,她忍住灵台绞痛,好不容易才走到白虎身边。 她伏上虎背,良久才将气喘匀,身下白虎还是一动不动。 若不,她也摘一簇命火送给胧明? 濯雪忙不迭又从灵台上取走一簇火,本想含在口中渡给白虎,不料渡不过去。 胧明—— 没死透啊? 濯雪眼泪骤止,生生将命火又咽了回去。 竟然……没死透? 若不她将胧明的余息掐了,也好将命火渡过去。 濯雪喜出望外,又不免愧怍满怀,她怎还盼着胧明一命呜呼呢。 忽然一块裂石如陨星般袭来,濯雪有所察觉,数根狐尾蓦然笼至身前,将她与白虎裹藏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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