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物里愿意亲近人族的真的很少。 可时渊有时觉得,眼前这个人,他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去亲近。 时渊凝视着沈折雪。 他忽然想起在遇见此人前,自己千辛万苦避开了暮娘子的眼线,在邪流河边枯坐的那几日。 那时他望着河面茫茫的雾气,想着这样跳下去又如何。 在邪流河的深处,没有人烟,没有草木,体内的邪气就算炸开,离城镇也很远,并不会危及他人性命。 他在上一次的邪流决堤中发现了这个方法。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不接受三年之后命运的办法。 他想要自私自利,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不要管了。 人人皆迫不得已,人人皆自有苦衷,可从来没有人来问一问他,你可有苦衷,可曾无怨? 无非自欺欺人罢了。 他也曾和魔主顽抗,每一次的筹谋换来的不过是莫回头里,那一个又一个的“身不由己”的故事。 魔主微笑着对他说:“他们对你当然是真心看顾,只是世间千万种真心,无私者少,求回报者多,他们何去何从全看你一念之差。” “还有那些小妖怪,真是命若蒲草啊,你为何如此拖累他们?” “吾儿,你要明白,听话,才是对‘真心’最好的回报。” --------------------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还要一更√
第21章 活捉(下) 于是他便不再去分辨这些是是非非,也好像终于能接受,他这注定并不算长的一生。 可一次次午夜梦回,伴随腿部尖锐的疼痛,时渊总是觉得心脏的位置,像是缺一块什么。 那些东西朦朦胧胧,带着浓烈鲜艳的感情,如漫天大雪里开了一片泼泼洒洒的红花,见过一次便刻骨铭心,不肯忘却。 他想不起梦中所见所闻,却又觉得在他那总是模糊的真假参半、自相矛盾的记忆里,遗落了一些重要的人与事。 邪流河畔的第六日凌晨,时渊驱动着他的轮椅,向河岸线推进。 他苟延残喘了这些日子,留好了后手,莫回头的阵法下被他偷埋了一个传送阵,那些小妖怪会安然无恙。 天上的雨总也不停,伸出手,冰冰凉凉的雨水在掌心蓄出了一捧。 在细密的雨水中,似是夹杂着细碎的雪子。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在这雨夹雪里,他好像想起不知谁说过这样一句话。 “初雪天寒,路途遥远。勿忘添衣加袄。切记……” 切记,早日……归家。 时渊停下了轮椅。 这句不知是幻想还是记忆的话,令他产生了一丝犹豫。 到底还是心有不甘,还存着那不切实际的期望么? 时渊淋了许久的雨,最终还是调转了轮椅的方向。 他在路上买了一把伞,那店家捏着鼻子忍着恶心,让他赶快滚。 雨越下越大,时渊撑着伞在街上游荡,天迟迟不亮,路上也没有人,梅花教雨水打落,香气淡的恍若一场迷梦。 在散掉了身上邪息后,时渊回去了莫回头。 他看见有人抱膝坐在莫回头的檐下,埋着头,衣衫往下滴着水,想是无处可去。 时渊自己早已湿透,便想将伞撑给他,让他去里面避避雨。 而这人抬起头,眼里是闪烁的水光,映着风雨如晦,披了一身潦倒的梅香。 他对他说的第一句是:“我在这里等了好久。” 时渊心中空出的一块空白,便忽然消失不见了。 * 天顶的旋涡流窜电光。 冷文烟单手扶着已摇摇欲坠的秦姑真,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冷文疏无力的手。 裴荆低头在冷文疏额上一吻,将冷文疏交到冷文烟怀中,又把积攒了他几乎全部灵气的留影法器郑重递到一名师弟手里,道:“是师兄害了你们,我虽不能破开斫冰阵法,或能拖延一二,纵然九死一生,也请你们尽力突围。” 秦姑真撑着地,无声拒绝了湘君的邀请,颤着手指捏诀,想要用出帝子降兮的破灵法阵。 太清宗弟子拔剑而立,乐修横笛用最后的灵力吹出了一支求救的乐曲。 此次廊风一行,竟是有去无回。 时机已至,时渊便要出声制止住裴荆,让列星与斫冰一战。 却忽感手腕一紧。 时渊猛地低头,只见方才还昏迷的沈折雪此时已睁开了双眼。 沈折雪嗓音沙哑,轻声道:“原来这就是你的过往。” 他坐起身,仰手将空气中弥漫的黑雾吸纳于掌内,再单手按上时渊的胸口。 那魔主铭印刻在人魂上,沈折雪眉峰微动,将黑雾织成一张薄网,盖住了时渊神魂里的魔主咒文。 铭文灼烧魂魄中的痛楚消失不见,一张温柔的丝网裹住了时渊的人魂,他喃喃道:“师尊……” 操控邪息后,沈折雪耳廓上的缠枝银钉变成了朱红色。 方才他身体虽是不能动,外界的动静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时渊还藏着秘密,还想着等日后慢慢与他开解。 却不知这隐秘会是如此残酷。 难怪莫回头里的人对他的性命提心吊胆,却又在诸多事上马马虎虎。 时渊于他们而言,究竟算得上是什么? 他如何在那交杂着私心与怜惜的莫回头里,挨过每一天,又是怎样在温情和索取中想要求得一个万全之法,最后又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磋磨。 沈折雪不敢想,他一想就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 “再争一争吧。”沈折雪平复着呼吸,他用邪息封住了时渊体内的铭咒,深深看进时渊的眼睛。 “活着太难了,时渊,但哪怕是为了我的名声,也再试一试。” 一道惊雷轰然炸响,电光照亮半壁天穹,旋涡停止了转动,倾下漆黑的流体。 沈折雪心知时间不多,抬手捏了捏时渊的脸颊。 他转而说道:“书记得看完,留给你的作业也要写,现在我还要给你布置一门的新的功课。” 他眼神示意时渊身旁的宁朝,宁朝脸色煞白但反应迅速,一把从后方箍抱住想要挣扎起来的主子。 魔物天生的敏锐更是令她伸出手,捂住了时渊的嘴。 “听好了徒儿,铭印已封,没有人找得到你,即便是为了师尊我,你也得把这答卷填出高分。” 沈折雪站起身,袖袍灌满了凉风,荡出阵阵奇异的灵氛,他周身气息一变,铺天盖地的冷意萦绕散。 灵气过处,他的一头黑发从发尾转变,如披染霜雪,转瞬全白。 苦苦支撑的修士们诧异地望着行走如常的沈折雪,隐隐生出几分恐惧。 只见那悬挂而下瀑布般的邪流在他的指示下,竟如同长河分道,分毫没有沾染这片土地,而是凭空转了个弯,向湘君冲去。 冰凉的剑气从沈折雪的银枝耳钉中汹涌而出,幻化出上百把寒光流溢的长剑,剑尖向前,环绕在他周身。 那是太清宗严远寒的剑气,也是他们给这副邪流之躯铐上的枷锁。 净化邪流严格意义上也是一种操纵,一旦过量便有冲破沈折雪体内封印的可能,严远寒等人为了以防万一,给他下了一道双保险。 通讯法器失灵,但浩瀚的剑气会引来的剑的主人,呼唤所有立下血誓的修者。 湘君避开那邪流,催动法器,“你是——” 转瞬间他的声音淹没在灵屏与邪流撞击的巨大轰鸣声里。 沈折雪这才想起来,他似乎还没有告诉时渊自己的真名。 于是他回过头,对被魔物用魔气死死绑住,无声流泪的时渊道:“也许某一天你会听得我的恶名,但那不是我做过事。” “时渊,我本名沈折雪,折落的折,风雪的雪。” 倾泻的邪流被沈折雪尽数吸纳,湘君挡住了一波冲击,飞身欲撤,却见磅礴的灵气自四面八方而来。 ——严远寒长老来了。 一同赶来的还有太清宗宗主冷三秋,帝子降兮星君颐月,含山桑岐,及几位守山长老。 修真界最强几人,居然同时齐聚于此。 “邪修,束手就擒!” 冷三秋早已察觉此处异样,却被神器困于外界迟迟不得进来。 如今阵法已破,他精准判断,与桑掌门一左一右封住湘君退路。 湘君心知在劫难逃,决心放手一搏。 冷三秋祭出神剑与他缠斗,太清宗主深厚的灵气与斫冰相碰。 天地为之变色,黑云涤去,惨白的日光披满修士的衣袍! 冷三秋剑法刚猛,有劈山倒海之威。 湘君方才启动碎片耗损灵力,难免落于下风,他咳血急退,动作稍有凝滞,倏忽横空飞来一只状如金碗的法器,将他倒扣在地! 斫冰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休走!”冷三秋念动咒文,金碗内传来湘君的连声惨呼。 严远寒俯瞰着已净去了邪气的沈峰主。 沈折雪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长老打招呼。 严远寒面无表情,扬手一挥,环绕于沈折雪四周的灵光剑霎时刺出两道,钉穿沈折雪的双膝。 掌中接连施术,封印沈折雪的太古封邪印受到感召,轰然开启! 时渊眼见沈折雪跪扑下去,已是几欲疯狂,但他本就灵气不足,又让宁朝以百年魔物的全部力量束缚,一时挣扎不能,只能笼中囚兽般在宁朝掌下发出呜呜的声音。 滚烫的液体流淌过宁朝的手背。 转眼间银色的太古封邪纹爬满沈折雪的身体,从领子里伸出的缠枝银蔓延至脸颊,如一枝清净无垢的藤蔓将他牢牢锁住。 沈折雪终于承受不住封印反噬,惨叫一声当场昏厥。 宁朝按不住时渊,教他向前扑了两步,她索性一咬牙,反手将时渊打晕。 劫后余生的含山太清弟子跌倒在地。 冷三秋制服了湘君,目光冷淡地从众人身上扫过。 灵力落下,一条青帆灵舟浮在众人面前。 太清宗主冷三秋道:“速回山门。” 修真门派的弟子扶起伤员迈入灵舟,他们深惧太清宗主威严,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讲。 灵舟杨帆而起,冲进了云海间。 留在原地的散修和妖魔面面相觑。 好半天他们才从死里逃生的事实中回过神,又惊讶的方才吸入的邪雾已全数不见。 “天道保佑!”散修妖魔们涕泗横流,连连惊呼自己命大,也再不敢多留,各个向四方散去了。 宁朝抱着昏厥的时渊久久未能言语。 周二握着缘木剑,直到那灵舟消失在绵软洁白的云深尽处,他这才收回目光,把时渊拉起来扛在背上,道:“回去了。” 宁朝踉跄着站起,却见这片本已被邪河污染的土地上,不知何时铺满了雪絮,干枯的草木结了冰。 冬风一吹,冰消雪融,土壤竟不复枯败,而是长出了点点青绿。 周二举目远眺。 去时三人,回时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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