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吉彦眼扫过周遭,心乱跳着。这一关总算是熬过来了,就不知结果能不能如他愿?他已经尽全力了。 从上倒下将自己刷了一遍,又修剪了胡须。穿上干净的衣衫,坐在榻上进了两碗鸡汁粥。沉静下来,吉彦垂首开始想家中事。 黄氏有意气娘,他一开始只以为其是因云琴表妹。那时他对娘也有怨,就没有加以阻挠,偶还会往里加把火。一年两年过去了,他见娘对黄氏日渐没了耐性,心里竟生了期待。 县学有一同窗,李焕,是家中三子。他大哥家儿子娶亲,问他要银钱。他二哥学人跑商亏了,要他填窟窿。他小弟家头生是个男娃,他要给一两银的喜钱。 一家子像水蛭一样,吸附在李焕身上,喝着他的血。李焕为了供养他们,常年就没个闲的时候,不断地给书斋抄书,还不惜堕落下流,写话本戏文。 他看在眼里,怕在心里。黄氏闹娘,他暗里希望她闹得再凶一些,情分不经磨。他想分家,但家里供养他多年是真。 他要一个不得不分家的理由,这个理由不能伤及他的名声。母不慈,就是他但现在不行了,他爹看出黄氏长久以来是在有意气娘,且已经怀疑到他的态度了。 “二哥,天明我们就退房回家。” 躺在床上的吉俞翘着二郎腿,嗤笑道:“咱们是不能再待在这,爹娘在庄上已经住了二个多月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爹为何会带着娘去庄子上住? 这要是传出去,老三名声就败了。到时,黄氏也不用做大梦了。 闭眼翻身朝里,吉俞有点想他闺女了。也不知离了她娘,晚上闹没闹?别在庄上再养瘦了,她那张小嘴可刁着呢。 八月二十二,吉安晨起洗漱好,正帮欣欣穿衣,外头传来动静。小欣欣昨晚上洗头了,一夜睡过来发乱蓬蓬。小手揉过眼,又去挠头。 “小妹。” 吉俞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快把我闺女抱出来给我瞅瞅。” 他们怎这么快回来?吉安有些意外,给欣欣穿好衣服,头也不梳便抱了出去:“二哥,”正欲问话,就见她三哥跪在院里,立时明了了。 “这这是我闺女?”吉俞像是受了什么大打击,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吉安怀抱着的那颗黑炭球。 小欣欣撩开眼前的两撮小碎发,欢喜喊道:“爹呀”
第24章 算账 别别喊,让他再逃避一会。吉俞心里已经在想回去怎么跟婆娘交代。两眼盯着那颗笑得还很欢乐的黑球球,他欲哭无泪。 当初要送欣欣来庄子时,自己可是跟婆娘说过谁带像谁。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意外来得太突然,他有点接受不了。 “欣欣啊,快告诉爹,你姑都让你干啥活了?” 吉安早知会如此,看二哥那样儿,实忍不住弯起唇口,嘴边的小梨涡透着点点俏皮。 “看大桃。”欣欣屁股向下赖,吉安放下下地。小人儿脚一着地,跑上去拉起她爹的大手就往堂屋拖。 堂屋里,吉忠明正坐在桌边泡着茶。这茶是老大前些天才送来的新茶,清香扑鼻。见小孙女兴冲冲地进屋,知她又要显摆,不禁露笑,面上甚是慈和。 上次她大伯来的时候,小孙女已经显摆过一回。老大还往她小钱盒里添了几文钱,叫她乐呵了一整天。 吉俞顺着他闺女的劲儿,进了堂屋,亲眼看小姑娘家家蹬掉精巧的小绣鞋,两短胳膊一撑,小胖腿一抬,爬上了炕。他怎在闺女身上见到了她两个哥哥的影子?不要不要,欣欣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娇女,该像她姑那样。 “闺女,文雅文雅。” 小欣欣完全不懂她爹的心思,抱出自己的小钱盒,坐到炕边,朝她爹招招小手:“快来看大钱。” 屋外,吉安跟吉彦打了招呼,就进了厨房。厨房里,辛语已经熬好了苞米粥,正在杀鱼。 “姑,爷想吃鱼锅贴饼。” “好,”吉安舀水洗手,准备和面。打开橱柜,见里头粮食也不多了,心知他们在这住不了几天了。舀了两葫芦瓢白面一瓢半苞米面,系好布袋,转身就见辛语站在缸边不动。 “怎么了?” 辛语看了一眼屋外,扭头问:“姑,要不要再杀一条鱼?”这鱼都是爷在东边塘里钓的,条条都有一斤多。往日两条都足够他们吃了。 “那就再杀一条。” 只叫吉安没想到的是,早饭有人没能上桌。吉彦跪在院里,一直跪到大中午。吉诚赶来时,他才被叫进堂屋。 接了大哥带来的菜,吉安和辛语在灶上忙着。小欣欣也被安排了活儿,摘豆角。虽然摘得慢,但人可认真了,不放过豆角上的任何一个黑点。 堂屋里三儿子并排跪在地上,吉忠明叫老妻把账本拿出来。吉孟氏两眼红肿,该是哭过了,依言去里屋取账本。 “这两年我一直都在思虑一件事。”吉忠明垂目看着三儿子:“我是不是错了” “爹” 吉诚想反驳,但吉忠明却抬手打住他的话:“你们爷将两个儿子捧成家之后,就立马把家分了。我和你们娘吃过苦头,所以就想着将你们再朝前领一领。”目光落在始终低垂着首的吉彦身,自嘲笑之,语带落寞道:“却不想这一领就领坏了。” “爹,”吉彦什么也不否认,磕下头认错:“儿子大不孝,今日无论您和娘做何决定,儿子都无一句怨言。” “大不孝!”吉孟氏拿着厚厚一本账本冲出,上去就狠捶:“你还知道自己大不孝,我供你读这么多年圣贤书,圣贤书上就教你纵妻害母?你还是人吗?你是我肚里爬出来的,是吃的我的奶啊呜” 打着打着泣不成声,吉孟氏瘫跪在地上。 吉彦仍跪伏着,双眼里爬满了血丝,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娘骂得对,儿子大错。但儿子对天发誓从未有过害母之心,真的从未有过。” 他至多只是妄想着轻轻松松从这个家里脱离出去。害母,他万万不敢。 吉孟氏不听,眼泪滚滚流,撕扯吉彦哭骂:“你叫我这个当娘的怎么活呃黄氏想害我,我不怨她不是我生的,但你有这个心不行你这是在剜我的心你个畜生啊” 厨房里,小欣欣被吓到了,紧抱着吉安的腿,两小眉头拧成了虫:“姑,奶哭奶哭了。” “没事,”吉安揉好面,蹲下身安抚:“三叔不听话,奶在打三叔手心。”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她娘这回病,确不是因黄氏,而是在吉彦。 吉彦还算聪明,一考完乡试就赶回来认错。故爹也给他留了份体面,今日在庄子上关起门来处理家事。 洗好肉,坐到灶膛后点火的辛语也露了忧思:“姑,咱们是不是等不到频婆果熟,就要回家了?” 原还怕怕的小欣欣,一听这话急了:“不不回家,看频婆果吃频婆婆。” 吉安笑道:“频婆果熟了,还有冬枣,你俩可以结伴在这过年了。”小家伙是不是忘了家里还有位盼着她回去的娘? 辛语在灶膛埋了几颗落花生,才找出来,欣欣就松开她姑的腿。粉嫩的小舌头舔着唇,“馋猫儿”走过去依到辛语怀里。 堂屋,吉孟氏发泄了一通,浑身疲软。吉诚将她抱起放到炕上:“娘,儿子不孝就教训,没得气坏自己身子。您和爹岁数不小了,得珍重。” 吉彦磕头,磕得咚咚响:“是儿子的错。儿子在这,爹娘随便打骂,万不要气伤了自身。儿子不孝,儿子大错” 吉忠明由着他磕,翻着账本,这是他最近捋出来的。老三不是想他大哥、二哥不沾他吗?那身为父亲,就该一视同仁。将账本丢到他面前。 “你好好看看,看完了若是同意,就在上头签个字,摁个手印。” 吉彦顿住,额上已红了一块,目光落在账本翻开的页面上。 “都是儿子,我与你娘过去却一直偏着你。老大老二早早就有进项,也早早不再花用公里。而你考上秀才,去县学近十四年,也就昌平二十一年乡试后才不向你娘拿银钱。 在广霖巷十三园赁院子,单一年就要九两银。还有参加诗会、论辩、同窗师友间的往来,你花用多少心里应该有底。你看看我有没有给你多算?” 吉彦盯着最后那个数,自己也有些诧异。五百三十六两银,他在县学十一年竟花用这么多!不过细算一下近三年的,他也知这个数只少不多。 “爹,儿子大错。” 吉忠明没有因为他诚心认错,就心软:“这个数里已经除去了,你秀才功名十四年免去的田赋。” 吉俞、吉诚两兄弟静默无言,说实在的,这些年他们虽盼着老三好,但心里也不是没有气。可老三两眼像被屎糊住一样,愣是看不见自个的自私。 也就爹娘有本事,才供得起他那样花销。 吉忠明端茶抿了一口,接着说:“我供你读书二十五年,昌平二十一年,你上了乡试副榜,这个成果我不占大,一半可以吧?”见他不答,不由冷笑,“你给你娘多少银钱?” “儿子错了。”吉彦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像这样,直面他最想逃避的事。 吉忠明将手中茶杯啪一声摁在炕几上,沉声斥道:“有些事不是一句‘错了’就能抹平的。你与你兄长的账勉强能算得清,那我和你娘呢?生养之恩,你想怎么清算?”
第25章 回家 一问直击吉彦心头,父慈母贤,生养之恩,岂是想抹就能抹灭的?他真的知错了。小妹有一语说得对极,人纵有高志,但脚踏着实地,不可忘却疾苦。 眼泪滴在账页上,晕开了墨。但他深知这笔账糊不了,一切回不到过去了。堂屋内沉寂许久,吉彦慢慢直起腰,伸出双手,手面朝上。 “爹,求您再像少时那般打儿子一回吧。儿子虚伪自私,不孝不悌,该打该惩。”也许这十多年,他不应只待在县学死读。温饱思欲,嘴上圣贤,内里藏奸,他大错。 他惧于李焕处境,又何尝不是在拿李焕遭遇当借口,强掩己身虚伪?还有云琴表妹,本就是他捕风捉影,却害得云琴名声败坏,远嫁济崇。大舅与娘嫡亲的兄妹,十余年不上他家门。 都是他的错。读书人的清高在他这,早已不纯粹了。 吉忠明依他,庄上没有戒尺,他让老二去折了根柳条回来。打完后,吉彦一双手手心都见青紫,他再次磕头:“爹,儿子知错了。” 长出一口气,吉忠明回炕上坐着:“等你乡试放榜后,就分家。” 吉彦闻言,心揪疼,这本是他所期望的,但此刻却难受得喘不过气。一口气梗着,久久才提上来,伴着失声痛哭。 他哭,躺在炕上的吉孟氏同是泪如雨下。吉诚与吉俞红了眼眶,但亦松了一口气。他们也是直条条的汉子,没得让老三嫌弃成这般,还死攀着他不放。
堂屋里渐渐没了声,吉安饭菜也做得差不多了。解了罩衫,走出厨房,轻轻敲了敲堂屋紧闭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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