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又一下,直到那个人的脖子变得稀烂,直到他母亲哭喊着抱住他的身子,直到他抬起血红的双眼,看到一个蛮人兴趣盎然地盯着他们母子。 满脸满手都是鲜血的柯九,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蛮人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的王子,还不知道他会抢走自己的母亲做他的贺可敦,而他的人生,在经历了世家公子到流放犯的转变后,还能滑向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 在图尔库察部,所有人都只叫他阿九,他的姓和名字都随着流放犯生涯的结束而消失了。他的母亲成为了察坦王子最宠爱的妃子,而他因为徒手杀人的血性,竟然也入了察坦的青眼,而没有和他的其他家人一样,男的被杀死,女的成为奴隶。 “阿九,你就像草原上的野狼,你会吃人,你不像汉人。”察坦那样评价他。 阿九就这么在蛮人部落活下来了,部落里有许多人瞧不起他,尤其是察坦的儿子们,常常用他们蠢笨的拳头和刺耳的话语欺负这个瘦弱沉默的汉人小子。尽管他母亲总是哭着向察坦告状,察坦却对那些人放任自流。 同样的,察坦也没有阻止阿九报复回去。 阿九总是有很多办法的,虽然他没有强壮的身体和坚硬的肌肉,但他有草原上谁都及不上的聪明、耐心和冷静。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阿九陷害察坦的三儿子,并嫁祸给二儿子让两人自相残杀,导致二儿子断了一条腿后结束了。 那时候的察坦已经成为图尔库察部的王,他没有责罚阿九,而是给了阿九盘缠和骆驼,让他出去游学。 那年,草原上的希望之花刚刚诞生,察坦拥有了最疼爱的小女儿,阿九美丽又怯弱的母亲在生下阿尔祖之后大出血去世了。阿九依照母亲的遗言,把她葬在俄尔斯腾湖旁的胡杨林,面朝东南,至死都望着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十六岁的阿九背起行囊,牵上那头温驯的骆驼,只看了他的阿尔祖一眼,就踏上了南归的路。 柯九又叫回了柯九,十七岁那年,他在长安遇到恩师,恩师给他起了个字叫“宁玉”,宁静致远,君子如玉。于是柯九变成了柯宁玉,他把他的名、他的小字连带着那些不可告人的过去都掩埋了起来。 二十岁那年,柯宁玉选择参军,他很快就凭借过人的智计和胆识崭露头角,成为刚承爵不久的小定北侯的幕僚。 在加入霍家军前,柯宁玉曾去过图尔库察部。 阿尔祖已经是个白白嫩嫩、胆子大得一点也不像她母亲的小姑娘,他在图尔库察部待了足有小半年,直到阿尔祖会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叫他“阿九哥哥”,直到他发现察坦的野心。 汉人是他的敌人,汉人皇帝杀了他的父亲、害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蛮人也是他的敌人,察坦抢走了他的母亲,杀了他的兄弟叔伯,让他的姊妹沦为奴隶。 可他是汉人,他的妹妹是蛮人的孩子,察坦将他养大成人。柯宁玉发现自己被夹在了一个诡异的位置,他说不清爱恨,辩不了对错。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在一个夜里悄悄离开了。 二十一岁那年,柯宁玉在战场上为定北侯挡下一箭,那支由察坦的大儿子射出的箭毁了他的肺,他九死一生,最后活下来了,却再也上不了战场。可柯宁玉一点儿也不后悔,他凭此成为定北侯的军师、霍长生的朋友,赫赫威名的霍家军的第二号人物。 他想不了太多,在其位谋其事,柯宁玉兢兢业业地当着他的军师,为霍家军、为霍长生尽心竭力、殚精竭虑,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拖着自己残破羸弱的身体时,不至于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被那些过于复杂的爱恨迷失方向。 而现在,三十岁的柯宁玉站在风雪夜里,望着自己年幼又执拗的妹妹,百味杂陈,不辨今夕。 阿尔祖古丽,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敢走得太近,又急又快地轻声用蛮语问他:“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霍将军的手下。”柯宁玉裹紧了狐裘,细白的手指用力攥着衣边,低低道,“阿尔祖,没想到察坦竟然会用你来和亲。” 阿尔祖古丽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声音带上了哭腔,“哥哥,你会死的!” 柯宁玉笑了,低低地咳嗽了两声,道:“就算是死,我也会用这条命阻止你们。” 阿尔祖古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可怜地僵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颤抖着双唇道:“你为何要这样……只要你回来,父王肯定会原谅你的!” “阿尔祖,我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原谅。”柯宁玉看着他的妹妹,她还那么小,那么稚嫩,甚至不懂得对她在敌方阵营的哥哥保持基本的戒心,“在其位谋其事,你是图尔库察部的公主,我是汉人军师,我们都在做各自要做的事。” 他的语气轻柔得就像十年前的夏夜,她和哥哥躺在星空下的草原上,哥哥细致又耐心地对她描绘长安的雕梁画柱、繁华美景。 那是阿尔祖古丽心底最初的向往。 *** 四年后。 “少将军,这里有人!” 裴昭拉了拉缰绳,小红星乖乖驮着他小跑向声音来源处,在一间坍圮的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几个士兵合力搬开瓦砾砖石,那底下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虚弱地呢喃着,也正是他还能发出声音,让搜救的士兵不至于错过他。 裴昭跳下马,军医已经急匆匆地跑过来查看孩子的伤情,而他则走向了那间坍圮的屋子,蹲下、身仔细查看着。 他和他带领的一支小队正在关外的汉人村落十里村,这个村子在一天前遭受了蛮人的洗劫,边境巡防队伍发现之后立即上报,裴昭主动请缨来清扫和救援。 整个村子被洗劫一空,到处是残缺的尸体、遍地鲜血和滚滚烟火,刚才发现的那个孩子,是他们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个活人。估计也是最后一个。 这已经是今年入秋之后,第三个被蛮人劫掠的汉人村落了,而且比起前两个村子,十里村离关内非常近,到榆城只需要不到半日脚程。 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什么,四年前的和平条约还热乎着,皇宫里那位蛮人皇贵妃正当盛宠,然而蛮人已经在蠢蠢欲动,简直是要迫不及待地撕破摇摇欲坠的假象。 据北边的情报,图尔库察部的新王阿拉贡已经成功统一了蛮族十六部,正在大肆招兵买马,虎视眈眈地剑指中原。 早在年初北疆十六部一统的时候,舅舅就向长安上书说明北边的隐患,可那位锦绣温柔乡里的皇帝显然不把这当做一回事,还说有他们霍家军镇守北境,国中永无忧患。 裴昭暗暗叹息一声,将精力集中于眼前,很快就皱起了眉。 这间屋子塌得不正常。 关外的房屋多是用石头垒成,坚固且防风。十里村的石头房子却塌了大半,而且多是碎裂开来,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到处是火光和余烬。就算蛮人力大无穷,杀人放火,他们的力气也不至于大到可以把石屋砸碎吧。 若真是如此,早十几年蛮人就该挥兵南下了。 裴昭被烟尘呛得咳嗽了两声,他站起来四下环视着,由于村里的房子都塌得差不多了,他们这一队人就相当于站在一片不小的废墟上。除了东南角那一片还没有搜寻完毕,剩下的地方都被他们翻过一遍了,完成任务的士兵们就在他身旁不远处休整,而军医正在那儿医治那个大难不死的孩子。 裴昭望着东南方向的那几个弯腰搜寻的小兵眯了眯眼,心里不知为何打了个突,他有点烦躁地搓了搓鼻子,突然听到他的副尉喊他。 “少将军,这孩子说的话有点不对劲!” 裴昭走过去,那孩子额头上渗着血,双眼虚无失焦,干裂的嘴唇却一直蠕动着在说什么。他伏低头凑近去听。 “火……好大声……听不到……炸、炸了……雷公老爷发怒了……娘亲……炸了……炸了……地龙……爹……” “炸了?”裴昭皱眉重复一遍,“什么炸了?” 副尉表情严峻地摇头,他是个行伍多年的老兵,脸上都是汗,“属下也不清楚……” 老兵的话没能说完,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突然在耳边炸开,地面猛地震动,令人牙酸的坍圮声不绝于耳,有什么东西重重撞上裴昭的后背,他下意识地俯身护住那个孩子。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头晕的厉害,一片天旋地转,他只晓得死死护住那个孩子,直到有什么人晃动他的肩膀,裴昭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对上副尉焦急的脸。 “少……军……地龙……东南……火……” 眼前的人嘴唇一张一合,裴昭却听不真切,他直起身,晃了晃脑袋,勉强恢复清明,艰难地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他的瞳孔猛烈一缩。 那里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了,之前仅存的几间还站着的屋子已被夷为平地,火光和烟尘冲天而起…… 谢辞收到消息后直接策马赶往十里村,他在废墟里发现了残留的黑色粉末,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道。 “老天……” 他望着眼前的人间炼狱喃喃道。 阿拉贡发明出火、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离这个世界结束大概还有两三章?我猜?
第75章 将军冢(十一) 在这个封建冷兵器时代,连烟花爆竹都是皇室年节特供的贡品,火、药实在是太超前的东西,再加上火、药性质极其不稳定,根本就不适用于战场,很可能还没等伤到敌军就在己方阵营先炸了,所以谢辞从没想过要把这个世界提前带入热、兵、器时代。 更何况他一个搞电脑的,化学知识早八百年就还给高中老师了,软硬件条件他都没有。 果然金手指和杰克苏从来都不属于他…… 最让谢辞担心的不是火、药在战场上可能造成的巨大伤亡,而是这个年代的人根本对它一无所知,爆炸时的恐怖就足以摧毁一名意志坚定的士兵的斗志。 这甚至已经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游戏了。 谢辞向长安紧急上书,皇帝终于对北边那头磨牙吮血的巨狼生了忌惮之心,半信半疑地命兵部开始研制火雷。在六部之中一向处于弱势的兵部终于好好扬眉吐气了一会,根据快马加鞭送入长安的火、药残余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忙碌了起来,然而技术落后实在太多,研究进展艰难而缓慢。 入冬的第一场雪后,阿拉贡终于撕破和平条约露出隐藏多年爪牙,发动了战争。 北疆十六部倾巢而动,北境全线燃起了战火,不只是霍家军的驻地,但凡边境的重镇全都遭到了蛮人的入侵。 蛮人军队全都配备了威力巨大的火雷,西线的西北军兵败如山倒,节节溃退,不到一个月,北境的西北角就凹下去了一大块。 尽管谢辞早有准备,战前向将士讲解火、药的威力和爆炸的情景,用烟花爆竹和粗制的火雷进行训练,可是与图尔库察部正面刚上的第一仗,战况惨烈得让人不忍回想。 不怕死的蛮人采用了一种类似自杀式袭击的进攻方法,近百人组成的敢死队身上绑着炸、药在前方冲锋,与汉军交手后直接引爆。 爆炸、残肢、天摇地动,上一瞬还在你身边冲锋陷阵的战友在一眨眼后可能就只剩下了半个脑袋,这是真正的人间地狱,许多士兵甚至不是被火雷炸死的,而是在听到那仿佛大地咆哮地龙将出的巨响,吓得慌了神,被战友误伤,或是慌不择路地往回撤时,被督战的官兵斩于马下。 未知的东西最可怕,对于封建迷信的古代人来说更甚。霍家军是世人眼中最骁勇善战的军队,可是再勇猛的战士也可能被天崩地裂的恐惧打败,就像刺刀拼不过长、枪大炮。 谢辞该庆幸阿拉贡还没有逆天到能搞出大炮和地雷,不然根本用不着什么自杀式袭击,在百米之外一个蛮人就能干掉数十个汉人,这仗都没有打的必要了。 谢辞觉得阿拉贡说错了,他就是菜鸟,彻头彻尾的菜鸟,面对任务既来之则安之,用最蠢笨的办法通关,甚至从来不知道未雨绸缪,多学习各方面的知识来武装自己。 逆来顺受,目光短浅。 他感到讽刺且羞耻,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几乎想象得到阿拉贡会是一副怎样游刃有余的悠闲神情。 好在他尚不是一个冲动固执的人,前锋开始溃散后,谢辞没有再坚持进攻,他知道这一仗他们已经输了。 谢辞扯着嗓子冲传令官嘶吼道:“撤——让所有人撤——” 第一战过后,出战的一万霍家军精锐死伤近半,谢辞退守榆城,开始了为期近一个月的守城战。 守城比进攻容易一些,榆城是边境重镇,千百年来都是兵家重地,城墙高大牢固,城中百姓也惯有战时生活的经验和意识。一部分百姓南逃后,榆城空了一半,三万霍家军在城内屯兵屯粮,日夜听着城外传来的隆隆炮火声,过了几日竟也听成了习惯。 应对炮火最有经验的除了谢辞就是裴昭了,守城的第二天夜里他就带了一小股轻骑兵夜袭了蛮人的军营,带着火油偷袭了一面的哨岗,放火烧了粮草就跑,还冒险以损伤一大半人的代价偷回来一小兜火雷。 裴昭的左肩膀被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裴小狗差点拜拜了他的整只左臂。 谢辞气得要死,原本的计划里压根没有偷火雷这一项,这货又擅自做了计划外的事,谢辞直接把他关在房里养伤加反省。 “放我出去!”裴小狗艰难地挪到门边,用完好的右爪疯狂挠门,“凭什么!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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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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