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王恪的才学如何,我只知道,阿姊训人的口舌厉害得紧,想必那个闷葫芦招架不住!” “怀宁!”
第31章 梦破玄机 卢嬷嬷忽然叹了口气, 不再质问王萱,转身回她自己的院子去了。 王萱看着她的背影, 似乎有些佝偻,想到卢嬷嬷今年才三十六,便已经垂垂老矣, 像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更是难过,卢嬷嬷是因为她,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她抚摸着手中的匕首, 转身将它收进书箱, 拖着疲惫的身体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卢嬷嬷照旧来清芳院巡查,却见卷碧慌慌张张地走出院门, 见了她来, 忙道:“嬷嬷, 今早我唤女郎起床,叫了好几次也不见她答应,掀开帘幕看,才发现女郎满脸红疹,高热不退, 这可如何是好?” “医——”卢嬷嬷只说了一个字, 立刻奔向王萱的卧房,只见王萱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正说着胡话。 倚翠见她来了,立刻有了主心骨,擦去脸上的泪水,道:“看痰盂,昨夜还起身吐了一回,我们睡得太死,都没听到动静,请嬷嬷责罚。” 卢嬷嬷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倚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哭都不敢哭了。 “阿娘……”王萱呓语着,双手挥舞,如同那初生婴儿,正在找寻母亲的怀抱。 卢嬷嬷走上前去,跻坐在她榻前,双手握住了她秀美纤细的手,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话。 “皎皎怎么了?”王莼从院外飞奔而来,为了谶语的事,他请了国子监的假,到处奔波,今日还没有出门,便听到王萱生病的消息。 卷碧已经请了太医来为王萱诊治,张太医师出名门,在太医院最为德高望重,查看了王萱的情况后,对众人说:“只是寻常风寒外加邪气入体,应该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喝了冷茶之类的。” “多谢张太医为舍妹诊脉,还请你开个调养的方子。” “这是自然。” 待张太医走后,王莼才压着怒气道:“一屋子的人,都照顾不好她一个小孩,难道要我亲自在清芳院盯着你们吗?” 卢嬷嬷比划两下,劝王莼消气,却没有把昨夜王萱同裴稹的接触说出去。虽然王莼平时看着很和气,也喜欢逗弄王萱,但他对王萱的生活掌控得非常严格。从十岁起,就事无巨细地安排她的起居饮食,定了条例,那厚厚十大本《王氏祖训》中,就有两本是他特地为王萱编造的,王萱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祖训上的条例必得遵循不可,其实就算是王恪,也不见得能做到一半。 母亲早逝,祖父和父亲公事繁忙,只有他读书的闲暇之余,能够陪伴王萱成长。王萱又病弱,从前很是依赖他,后来他入了学,不能时时待在家里,王萱又有了元稚的陪伴,自觉不能耽误他的学业,才屡屡赶他出门上学。 王萱喝过药后,脸上的红疹消了一半,想来是楚三娘用的脂粉太劣,她皮肤娇嫩,受不得刺激,所以才起了疹子。昨夜裴稹为了给她解蒙汗药,灌了她一肚子冷茶,她又吃了外头的糖柰和阳春面,总归比不得家里的干净,所以才呕吐不止,患了风寒。 王莼就守在她的房中,一边读书,一边随时观察她的情况。午后,王萱渐渐醒了,头昏脑胀,看见眼前朦胧的人影,喊道:“卷碧——是阿兄来了吗?” “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晚上不睡觉,还去喝什么冷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何必替你上下奔忙,让你进宫做了那皇妃算了!” “阿兄——”她软糯的声音一出,王莼的心即使是坚冰,也化了一半,想起她小时候糖团子一般绵软可爱的样子,便愈发觉得那些觊觎她的苍蝇叫人厌烦至极。 “喊我也没用。” “阿兄,我渴了。”听她喊渴,卷碧连忙倒了一杯蜜水过来,王莼半路接过去,递给王萱。 王萱病得浑身无力,哪里抬得起来手,只能瞪着无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多大的人了……”他嘟囔着,却还是坐在了王萱榻前,拿了勺子喂她喝水。 “谢谢阿兄。” “下一次——没有下一次了知不知道?!”他假装吼着她,手上却稳如磐石。 “嗯,”王萱低眉敛目,唇角溢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昨夜,裴稹来找我了。” 王莼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地说:“他来干什么?王家的戍卫如此不堪一击,看来楼书还是管得太松了,明日便让他去市集上买几条野狗来。” 长大后,王莼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说话了,王萱不觉得他凶,反而觉得亲切,笑眯眯地说:“他告诉我,那三个预言都是真的,叫我放心。” “他不过是一个——”王莼正要蔑视他的出身,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谢玧今早传信给他,也说了谶语的事,告诉他,按照星象,荧惑守心必然发生,清河洪灾和琅琊的地动,如果在这两个地方长期生活过,了解本地情况,善于观察自然,就会发现,春末以来,本不该在这种时候出来活动的一些猛禽野兽,也都开始躁动不安,也有人说是因为天旱,但有经验的老农都说,这是大灾的预兆。 虽然他很开心王萱不用进宫也不用自裁谢罪,但这毕竟是重大灾难,一旦发生,不说那些寻常百姓,就连本家的族人们,也是经受不起的。 能够知道所有这一切的人,不是谢玧那样的世家公子,也该是手掌大权的人,裴稹一介九品校书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想到一个地方——千金楼,或者说,千金楼背后的神秘组织,天枢宫。无人知道天枢宫何时建立,宫主是谁,据地何处,只听说它在天涯海角不可探寻之地,世间流传着一道天枢宫令信,持令者能够得到天枢宫徒众的拥护,而千金楼,就是这个神秘组织在世间的代名词。 “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了,只是朋友间的寻常问候。” 王莼神色莫名,一派肃然,看不清静深水流下的波涛汹涌。 “不过区区一小人,见过几次面,便把他当做朋友了?” 王萱犹豫着,还是坦白了她半夜跟着裴稹出去逛了东市的事,即使她不说,日后总有一天,王莼都会知道的。 王莼恨铁不成钢,指着她的脑袋低吼:“他让你走,你就跟他走,那他叫你不要回来,你就当真能抛下父母家人,与他私……私自出游?” “自然不会!”王萱喉头哽咽,声调软软的,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花,不论如何,她不可能抛下家人,昨夜的放肆,只当做是梦一场罢。 王莼看着她紧张不已的模样,又有些心疼,皎皎单纯善良,分不清魑魅魍魉,正邪好坏,如果裴稹存心欺骗她,她自然会上当。 他压下胸中怒火,尽量带着笑意,摸了摸她的发顶:“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不许躺在床上看书。” 王萱抓着被子的右手终于松了松,胸中一块大石落下,也笑了起来:“阿兄也要记得早睡,不要通宵达旦地看书。” 王莼走后,卷碧端着汤药过来,服侍王萱喝下,药汤有安神的作用,于是她又睡了一场。 她做了一个梦。 “皎皎——皎皎——” 哀怨凄惨的女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将她团团围住,天空中飘着白色鬼影,檐下灯火忽明忽灭,呼啸的风声穿过空旷的竹林,就像破了的萧笛被人吹响。 “救我——救我孩儿——” 那声音愈发凄厉,王萱心脏针扎似的疼,眼角忽的落下一滴泪来,她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一个名字就堵在她的喉头,不论她如何努力,都喊不出来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一个深深的禁忌,不可提及。 狂风卷过破烂的竹屋,后者轰然倒塌,惊得王萱眼皮一跳,汗水大颗大颗地顺着鬓角流下来。一旁守夜的卷碧见了,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轻拍她的脸庞,把她叫醒。 “女郎,女郎,你怎么了?” 她从噩梦中回过神来,望着幽暗的帐顶,淡淡地说:“没什么,一时魇住了,你去外间睡吧,我马上就睡了,不需要你守在这里。” 卷碧一向最听她的话,令行禁止,从不多问,不一会儿就在外间睡下了。王萱在枕下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把匕首,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对裴稹有一种莫名的信任,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自己。 “笃笃。”窗棂又被敲响,王萱起身把窗户打开,度厄落在窗台上,摇摇摆摆地向她走来。 她摇摇头,无奈一笑,刚准备抱起度厄,却又听到院墙处有些动静,抬眼看去,裴稹一身白衣立在院墙上,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显眼。 王萱有些发愣,他怎么又来了?想起白日里王莼说过的话,她有些紧张,裴稹神出鬼没,若真要把她带走,她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他立在院墙之上,纹丝不动,夜风吹起他的白衣,婆娑树影在他衣上跳跃,好似九天降世的仙人,让王萱无来由地心跳了一跳。 他指了指院墙之下,王萱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墙下竟然摆了一溜狗舍,大概有七八只看家犬匍匐其下,一个个凶神恶煞,虎视眈眈。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难不成他怕狗?阿兄真是幼稚,说要买恶犬看家,还真的买了一大群来。 远远地,王萱看见裴稹手上比划着什么,大概是叫她不要担心,好好休息,又让她看度厄脚上的东西。 王萱打开纸筒,一道“萤光”出现在眼前,好像万千星辉落在了手上。
第32章 父母爱子 王萱病后第二日, 元稚就上门来了,只是她脚步不再轻快, 眉宇间也染上了愁绪。 “阿稚,你怎么了?” “皎皎,我难受。” “是因为我的事吗?”王萱斟酌片刻, 对她说:“已经有高人替我卜过,说我命中当有此一劫难,但最终还是安乐无虞,你不用替我担心。” 元稚有点不好意思, 牵着王萱的手坐到了水榭旁, 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叹了一口气:“虽然也很替你担心,但我知道, 王相和莼兄是不会让你轻易出事的, 我愁的是另一件事。” “说来听听。” 元稚凑近她的耳朵, 小声说:“我阿耶与阿娘成亲前,在辽国有一个相好,是一个牧羊女,她给阿耶生了一个孩子。” 王萱默然,这种事她不好置喙。 “那个孩子叫元泓, 辽国名字好像叫卑奴儿, 阿娘说,其实七年前他娘就去世了,阿耶给他们的钱都被他们族里的族长昧了去, 书也不让他读,饭也不给他吃,还让他一整天都在草原上放羊。” 元威走的时候,元泓的母亲还未显怀,他其实并不爱那个女人,只是偶然春风一度,回到了大端,还是寻了正经门路,托人相看人家。当时杨氏娘家因南迁而没落,杨氏觉得元威年纪轻轻便成了五品的将军,很有潜力,于是答应了元威的求亲。 两人成亲后,元威有很长一段时间留在京都,杨氏温柔貌美,长于管理家事,对元威关怀备至,新婚的夫妻缱绻甜蜜,渐渐的,他便将那辽国女人抛之脑后了。 后来,他的属下来信,告诉他那个辽国女人怀孕了,一心一意守在帐中等着他回去。他们辽国的婚俗便是如此,男人们到女人的帐篷里过夜,一旦怀孕,女人就不能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男人也要负担起女人和孩子的一切所需,直到孩子成年。 杨氏出身世家高门,有自己的骄傲与矜持,元威一直觉得自己草莽出身,配不上她,决定一生不纳妾,没想到还有这么个遗留的意外。他不想因为这个意外而令杨氏尴尬,就每年送一笔钱财过去,养着女人和她的孩子。 女人的族人见她傍上了贵人,拈酸吃醋,经常欺负她,后来发展到把她的帐篷拆了,把她们母子赶到部落最遥远偏僻的地方,还骗了送信的使者,说代为转交,昧下了她的钱财。 “阿娘让我认他做阿兄,皎皎,我一直很羡慕你有莼兄这个兄长,可现在我也有了一个兄长,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皎皎,你说,阿娘是不是很希望我是个男子?她会不会更喜欢那个元泓?” “怎么会呢?你阿娘是这世上最聪明坚韧的女人,她让你认元泓为阿兄,是为了你以后有个依靠。” “那崇兄也很照顾我啊,再不济,我还有你和莼兄,我才不要他呢!” “想来所有的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世上孑然无依吧?伯母虽管你管得很严,但看得出来,她对你是真心疼爱。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虽然你有我们,但多一个人照顾你,也很好啊,不如你先看看他为人如何,再考虑要不要接受他吧?嗯?” 元稚被她的温柔抚慰,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抽泣着说:“好吧,我就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好,要是不好,我可不可以让阿耶把他送走啊?” 王萱知道她是起了小性子,就算是她被王莼无微不至地照顾了这么多年,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是没有兄长就好了,那样的话,阿耶和阿翁的宠爱就是独她一份了。 “好呀,元伯父那么宠你,肯定会以你为先的,别哭了。” “嗯。”元稚闷闷地答了一声,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这一天元稚留在了王家过夜,裴稹没有再来,只是度厄飞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脚上多了一块布条,上面写了一个笑话。 也不知是戳中了她哪个笑穴,王萱捂着嘴笑出了眼泪,停都停不下来。 元稚觉得新奇,问王萱:“你看了什么这么好笑?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养了只鸽子,卢嬷嬷不是不许你玩物丧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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