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稹看着她的动作,甚是欣慰:孺子可教,动作非常优雅,仿佛在尝珍馐美馔。 只是让她这么吃下去,天都要亮了。 “里头的核不要吃,傻瓜。” 王萱脸上赧然,她平时吃的柰都是去核切片的,个头也比这个大多了,她还以为这糖柰整个都可以吃。 “吃一个就好了,带你去吃更好吃的。”裴稹向那卖糖柰的讨了个纸袋子,把两人咬过一颗的糖柰放进去。 王萱望着他,两只眼睛里还透着些恋恋不舍。 “以后再吃。” “嗯。”她非常克制地收回视线,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初衷——她可不是出来吃吃喝喝的。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句谶语来自何处?出自何人?有何目的了吧?” “我不能告诉你是谁写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三件事都会发生,所以,你的小命保住了,日后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许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既蠢又没有意义。” “当时的情况,我也是骑虎难下,如果不说自裁谢罪的话,我就要入宫为妃了。”王萱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王萱。 我知道,因为你看似绵软可欺,实则生就一身傲骨,从不屈服,不管是文惠帝,萧睿,还是前世的裴稹。 前世,十三岁到十五岁,两年的时间,王萱受到文惠帝明逼暗诱数百次的胁迫,不论她如何推拒,如何躲避,文惠帝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征召她入宫。要不是她祖父是王朗,她出身世家门阀,早就被逼进宫了。 换作任何一个少女,都不可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压力,渐渐的,她脸上再也难以看见笑意,只有元稚的陪伴和安慰,才能让她展颜。 遇上长宁桥头病饿垂死的裴稹时,她的境况,不比他好半分。 他们俩,就像同病相怜的困兽,同命运做着倔强的争斗,最后,文惠帝死了,他顺利步入官场,未来好似一片明朗,却阴差阳错,就此失去了对方。 “不会的。”裴稹低声道。 “你说什么?” “我想问你,渴不渴?”裴稹扬起头,重新挂了个笑脸,“我知道这里有家卖姜蜜水的,夜晚寒气重,喝了对身体好。” “嗯,多谢。” 裴稹转身去找那卖姜蜜水的摊贩,王萱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位夫人,看看胭脂水粉、钗环手镯吗?”一个抱着巨大木盒的女人走了过来,十分热情地贴近王萱,向她推销自己的货物。 王萱侧身,想避开妇人,但那妇人岂会放过她这种一身贵气的客人?两人就拉拉扯扯了起来。 “夫人,买一个吧,我家的东西质量很好的!你买了不吃亏,你家夫君看你妆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开心不是?” “我不是什么夫人,你看我的发髻。”王萱极力澄清。 “我都看见你家夫君了,高大威武,又生得俊俏,与你正相配呢!夫人,买一个吧,你的头发都散了,正需要一件首饰呀!娘子爱俏,你夫君不会生气的。” “我真没有什么夫君,我身上也没有钱,你不要在我这里白费功夫了。”王萱被她步步逼退,渐渐走出了人群,离开了原地。 “夫人,我这是诚心为你好呀!那个男人不偷腥?哪个丈夫不想纳小?只有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些,夫君的心才会留在你这里。” “我不认识刚才那个人。”王萱被她逼急了,“我也不需要别人的心留在我这里,我有我自己的心。尚且不能使自己的心快乐起来,如何能把别人放在心上?” “真的?”妇人听不懂她后面那句话,不过她只要前一个答案就好。 突然,王萱听见一声清脆的响指,浓烈冲鼻的劣质香粉全都倒在了她的脸上,她瞬间就觉察出了不对,想要喊裴稹来帮忙。可是同时她就发现自己无法动弹,神智也渐渐模糊了。 她忽的软倒,被一个人扶住,脑袋搁在了那人肩膀上。 “找了一晚上了,总算有个像样点的货色了,这一个卖到明月楼,上千两都卖得!”妇人捧着王萱的脸,这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是她平生仅见的好样貌,她一进东市,就有线人过来汇报,沿路所有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被她的美貌倾倒,所以即使看到她衣着华贵,必定来历不凡,妇人也要冒险下手。 楚三娘喜滋滋地揽着王萱另一只胳膊,就要把她扶回家。 “动我的人,问过阎王爷了吗?”
第30章 笼中之鸟 剑影一闪, 划过楚三娘的脖颈,她身旁那个随从吓得屁滚尿流, 瘫倒在地,王萱的身体失了支撑,软软倒下, 裴稹上前两步,将她揽在怀中。 她脸色苍白,眼睫细长,沾了红红白白的脂粉, 显得格外脆弱, 让人不由生出怜惜的心思。 “裴稹——” “我在,别怕。” 听着她奄奄的呢喃,裴稹的心脏好似被人扎了一刀, 只能抱紧了她, 用手细细擦去她脸上的脂粉, 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杀人啦!”那随从见裴稹不管自己,赶紧爬起来高声叫喊,把附近的人全都喊过来了。有人认出地上倒着的女人是东市一大恶霸楚三娘,登时喧闹起来。 “楚老虎死了?完了!” “贺家的人不会过来找我们麻烦吧?!” 裴稹让王萱的脸朝向自己的胸口,不让别人看到她, 抱着她就这么走出了人群, 扬长而去。 地上的楚三娘突然开始抽搐起来,有胆子大的凑上去一看,发现她竟然还没死, 只是喉咙表皮被割破,往外冒着血水和气息,人们用手紧紧按住她的喉咙,把她送到了医馆。 “死不了,就是一辈子别想吃东西了。” “那不就跟死了没啥两样吗?” “不不不,这个动手的人技艺高超,留着她一口气在。这个伤口啊,稍微一挣,就会打开,流血就像放水一般,但要是低着头,按住了伤口,她就不会流血了,只要吃饭喝水,伤口立马就会挣开,一辈子生不如死!” “好歹毒的手法!” “谁叫这楚三娘做那拐卖妇孺的生意,遭天谴!活该!” “总算是除了这个大害了!有贺家撑腰又如何?呸!”人们一人吐了一口唾沫,本想着楚三娘要是死于他们的见死不救,那个贺家的神经病会找他们的麻烦,所以赶紧把人送到了医馆,既然人没死,就不与他们相干了。 裴稹把王萱带到一家偏僻的客栈,打了水为她洗脸,一碗冷茶灌下去,王萱很快就醒过来了。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客栈。” “哦。”王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裴稹坐在床前照顾她,有些尴尬,悄悄往床里边缩了缩。 “你这么怕我?”裴稹眸色幽暗。 “不——”王萱觉察到他的不悦,连忙解释:“未婚男女同处一室,不好。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一次不算,是我把你带出来,致使你陷入险境,差点出事,我很抱歉。” 王萱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今天晚上,我其实很开心。” 但这样的快乐,以后都不会再有了,裴稹是一个意外,而她的人生中,所有的意外都会被排除。 “饿吗?” “还好。”她的肚子“咕噜”一响,好像是对她口是心非的嘲讽。 “饿了就说。”裴稹笑了笑,下楼端了一碗阳春面来,不过片刻工夫,王萱已经捋平了衣上的褶皱,把松松垮垮的发髻又挽了一遍,然后乖巧地跻坐在小桌旁。 她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却,想来一向动作优雅缓慢的世家贵女,在这片刻时间里接受了一个巨大的挑战。 王萱慢慢吃着,裴稹坐在窗边,远远地看着她,距离过近的话,她又会如临大敌,十分拘谨不安了。 “你吃面,是从上往下,一根一根吃的?”裴稹露出无奈的苦笑。 王萱警醒地回头,用眼神问他:“不对么?”——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她打出生起就守着的规矩。 “拨一下,看看面条底下有什么。” 王萱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拨开的面条中央,卧着两只水煮蛋。 她“啊”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僵直的身子也放松下来。 好像在裴稹面前,不必如此拘束呢。 王萱吃完阳春面,精神好多了,裴稹把她送回泰康坊王家,临走前,给了她一把小巧的匕首。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保护好自己。” 王萱接过匕首,仔细收好,她并不是那种不知好歹、无理取闹的人,裴稹虽然对她无礼,却也还算得上君子。更何况,这个奇妙的夜晚,在她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放肆。 裴稹跃上院墙,回头望了她一眼,王萱站在院中,朝他挥手。 “裴稹,我们是朋友吗?” “是。” 王萱露出一个快慰的笑容,转身准备回房,却看见卢嬷嬷站在阴影中,将她与裴稹之间的所有接触收之眼底。 “女郎——”卢嬷嬷喑哑的声音中含着一种莫名怒气,那是对她的警告。 “嬷嬷,我知道分寸,那只是我的朋友。” “不——”她挥舞着双手,想要来抓王萱的手臂,王萱知道,如果她的嗓子还是好的,她就会说:“女郎,你久在深闺,不懂那些男人们的圈套,他们对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根本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爱你的时候山盟海誓,抵死纠缠,不爱的时候比侩子手还要绝情。女郎,你是王氏嫡女,尊贵无比,你未来的夫婿,将会是天下最好的儿郎,而不是一个来历不明、行为不端的人!” “嬷嬷,”她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裙角在幽幽暗夜中绽开一朵洁白的花,“你看,我已经长大了,我同你一般高,同阿稚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尽的好奇,我不是雅阁里易碎的玉瓶,也不是樊笼中只会啼叫的云雀,我会判断朋友的好坏,也在学着保护自己。” 卢嬷嬷望着她,眼中的惊诧和怒气渐渐退却,思绪飘远,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天。 “阿宁,阿耶替我定亲了。” 正在檐下挥剑打落冰柱来玩的卢怀宁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取笑她:“幼容阿姊终于要出嫁了呀,可喜可贺!家主给你定了哪家公子?是谢家平郎还是裴家十九?” 当时谢平和如今的谢玧一样,风流蕴藉,在世家之中素有贤名,年貌相当的贵女们都想嫁他为妻,而裴家的十九郎裴献,更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再加上动乱之际,裴家支持的萧纲势如破竹,裴献也是许多人眼中的良配。 卢幼容听了怀宁的话,反而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才道:“是王家的王恪。” 怀宁不再玩冰,回到幼容身边,将冻得通红的手塞进她的衣袖,却见她的袖边磨损严重,上好的丰州绸缎抽了丝,在寒风中飘摇着。 南迁之时,范阳卢氏死伤众多,家财大多遗失,她这个旁支庶女,本应该自生自灭,或者住到外头的破宅子里,是幼容阿姊开了口,把她留在自己的院中,待她如同亲姊妹。 怀宁早早没了娘亲,阿耶也不知去向,很有可能已经死在了南迁路上,嫡母不肯管她,她孤身一人,倔强地跟着卢氏的车队,举着母亲当年表演剑舞用过的未开锋的剑,喝退那些觊觎她年轻貌美身体的浪人。 幼容看见她将剑舞得虎虎生风,瞪大了眼,她自幼柔弱,连一桶水都提不动,没想过世上还有女子能舞动长剑,如同护送她们南迁的那些将士。 怀宁朝她笑,问她:“阿姊可有充饥的东西?怀宁饿了。” 她把自己午时吃剩的绿豆糕端出来,怀宁也不计较,拈起来丢进嘴里,随后扒着车前横栏,一跃而上,坐在了马车外头。 “嘚嘚嘚——”她欢快地笑起来,用剑鞘轻敲拉车的老马,老马嘶鸣,会了她的意,飞奔起来。 “阿姊不想嫁给王恪?那你想嫁给谁?” “非也,我只是不了解王恪,觉得有些害怕,我早知会有嫁人的这一天,并不曾把心思交给别人,徒惹烦忧。” “幼容阿姊的人生,无趣得很。” 她这话说得奇怪,卢幼容却不以为忤,反而点了点头:“是啊,不如怀宁自在洒脱。” “不过,如果卢家不能得到王家的帮助,下一程路过锦州,又得脱一层皮吧?家主或许是想用联姻换取一路的平安,可谁问过阿姊的意见呢?为了他们的安危,阿姊就必须牺牲自己吗?”怀宁愤愤不平。 “其实并不是你说的那样,阿耶说,让我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趁着卢家还有些财力,把我尽快发嫁出去,是我看到了王家的拜帖,想到了以联姻的方式缓解卢氏的压力,才对阿耶说,想嫁王家儿郎。” 怀宁沉默着,她不知还有这样的内情,为自己的莽撞无知羞红了脸,阿姊总是在为所有人着想。之前她来到卢幼容身边时,家主得知了她的处境,还吩咐下人们对她尊敬些,她不该这样编排家主的。 “不过阿耶告诉我,王恪是一个人如其名的人,非常正直磊落,就是有些寡言少语。阿耶还说了,他的父亲王朗,是一位真正的名士,不慕权贵,不贪图功名,心怀天下,这样的人教养出来的孩子,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他在世家之中籍籍无名,远不如谢平和裴献,连我听了这个名字,都要想好久才能想到,他的父亲是王朗。阿姊是大雍第一才女,又有美貌,嫁给他,岂不是浪费了?” 幼容在她头上磕了一个响栗,嗔道:“你又来取笑我!什么‘大雍第一才女’,我怎么没听说过?人家王恪也是世家子弟,学识上必定比我强得多,这样说大话,怕要惹他笑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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