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疾驰在前,骑的是最快的一匹马,跟在他身侧的只有两名将士。晏安浑身都在发冷,进靖京没几步,左边的将士忽然夹紧马肚狂追,摸出张纸页似的东西拦在晏安身前:“殿下请等一等——” 右边的那个同晏安一样,直接视而不见,绕过他。右边的将士说:“不必用此物!殿下乃是姣子的学生,定有神气护体,何须……” 他话未说完,识海中传来化鹤一阵嗤笑,晏安骤然勒马,冷声道:“拿出来。” 左边的将士得令,重新摸出那张纸页。晏安一眼就认出这并非什么普通宣纸,上面有红朱砂和蓝雀石为墨绘制的繁复图案,是姣子神座下的符纸。 果不其然,左边的将士嘴快,忧心忡忡地交待了:“我就说贴上更为妥当一点!这是姣子的驱鬼符!靖京是疫源,其疫病不比城外,威力要大许多,神气未必能抵过疫病,须得请真姣子漏面镇鬼。” 右边的将士只好继续解释道:“各位重臣和将军未受疫病侵扰,正是因为都携带了姣子的符纸。” 化鹤听了,简直要笑死了:“瞎扯。” 晏安接过那符,攥得骨节泛白。他火气越大,声音越寒:“……既然这符纸能抵挡瘟疫,为何不散发给百姓?” 左边的将士只听了个皮毛,直言道:“这些符纸数量稀缺,只剩宫中姣子地庙观还存有部分,故而给各路军将和臣子分了——” 话没说完,晏安忽然从马上跃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左边的将士重踹下马。晏安落到对方的马上,额角青筋隐现:“混账!” 右边的将士见状不好,立马求情:“殿下息怒!!就算将这些符纸散发出去,救得了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万人啊!到那时,大伙儿只会为了争夺符纸而自相残杀,军将尚有武器傍身,寻常百姓却手无寸铁啊!” 晏安正要发作,化鹤忽然“哎”了声,将晏安喊住:“虽是借口,但他说的不无道理。若不能全救,那还不如不救,只救一些,这岂非再将得救的人至于险境?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我不是气这个。民与官之间,民在前;民与权之间,民在前。”晏安的头隐隐作痛,道,“对了,这符纸当真是你画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化鹤讶然道:“我?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画出这么标志的符咒,我根本不会画符的!不过符纸上的涂料倒是我平日书写会用的,的确有几分神力。” 晏安道:“那就奇怪——” 化鹤说:“那不奇怪。若我猜得没错,现在就是我脚上踩了狗屎,也能被扒拉下来当成救命丹药。” “……” 话糙理不糙。 晏安没用符纸,将其揉皱扔在了地上。 根本不是什么符什么咒起的作用,而是这场疫病受人操控,该往什么方向爆发是有目的性的。 晏安一路驰骋,回了皇宫。意料之中,宫中比从前寂寥了,所剩不多的活下来的仆从也个个蒙着脸,没了活气。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们见着晏安好歹会打声招呼了。 皇帝正在寝殿内等着,臣子无要是不必前来上朝,为了防止疫病的传播,集体会议基本取消。 晏安见了皇帝。 皇帝不再是傀儡,却面相灰白得更像纸人了。他躺下床上,看晏安跪他:“父皇。” 皇帝命宫人挑亮了烛火,拢紧衣裳下床:“皇儿,这么多年——” “父皇。”晏安又拜了他,“有些话不必说,我明白。如今疫鬼作乱当前,百姓如临水火,首要之事应是想出解决对策。” 皇帝佝偻脊背,变得像潮湿洞穴里的残火:“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他自顾自坐下,斟了两盏茶,“此次疫鬼袭城,危及天下,如此事关重大,怎么不见姣子同你一起回来?” 果然。 晏安没有喝茶:“老师要静进修为,正在闭关,不过不必担心,解决疫鬼所需的法器和咒术,他都一并教与了我。” 化鹤闻言,笑个不停。 “那就好……那就好……”昏暗里,皇帝有些局促,“想你从小便聪颖上进,什么都学得很快,最是省心的一个——” “父皇。”晏安捂着茶盏,平声问道,“我听闻城中疫病最先始于三户人家,皆是满门死绝的惨状,此言可真?” 皇帝被他屡次打断,明白他不愿提这事,叹说:“是这样的,无一例外。” 晏安说:“这就很蹊跷,将军府不是出了名的无人看守吗?里面没有仆从和管家,祝将军呢,也死了吗?” 皇帝道:“祝山青的尸骨不在其中,他失踪了。天下纷乱,朕也没有余力去关心他的下落了。” 这的确很古怪,晏安对外虽如是说,其实心里却在与化鹤讲:“祝衫清不是和花侑同死了吗,她那宅子里从来没有别人,哪有机会死人?” 化鹤道:“未必就是祝衫清。” 晏安心里“嗯”了声,还要说什么,却听皇帝侍从提醒,说外面有臣子求见。皇帝撑着脑袋,似乎头痛欲裂,挥了挥手:“此事急不出个结果,你今日赶回来,先回去休息吧。朕……还有得处理些朝政之事,其余的明日再商讨。” 夜里,宫里比从前多了许多长明灯。呆在这里面的人人都罹患上了头痛症,恶魇连连,难以安眠。 所幸晏安的寝殿这边向来阒无人声,对比从前也并不萧索多少。 刚一进屋,云雀就从袖口中钻出来,跳到桌上。晏安眼疾手快,立马捏了咒诀将床上的东西用被子遮起来。 化鹤语气不羁:“遮掩什么?” 晏安强作镇静,兀自斟茶:“没什么好看的,傀儡而已,不比老师做的灵活。” 云雀偏过脑袋瞧他:“这么谦虚做什么?是怕我发现你做得逼真,抢了你的傀儡娃娃吗?” 晏安手一顿,放下茶盏:“先说正事吧。” ——“我了解你的想法,可这皇宫能容得下多少人?”这声音倏忽从门外传来,那门上立了个修长高挑的人影,晏安立马警觉,开门之时,那人的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 哪管三七二十一,晏安拽过人火速关了门。 这人不是别的谁,正是用了临枫这张假面的化鹤,想来他从云雀转移到了另一个傀儡身上, 化鹤用手指勾了下对方的下巴,逗猫似的,哈哈笑道:“脸都白了,这么紧张?” 晏安冷着脸坐下,瞧见桌上的云雀仍旧叽叽喳喳,只不过不像适才那样会说人话了。 晏安道:“用力量撑起这样大尺寸的傀儡,没问题吗?” “我只是容易心碎,又不是酒囊饭袋,你连我万分之一的本领都没见过呢。”化鹤展开双臂,直率道,“没发现我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晏安正为疫鬼的事情烦恼,当下敷衍了句:“会好好穿衣服了。” 果不其然,化鹤此次的装扮和从前不同,不再是敞着胸口,垮着宽松的袍子的浪荡子模样。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个腰封,上面雕琢着片片枫叶图案,比以往干练多了。 化鹤也不恼,反而坐在他身侧:“书接上回。小晏,你若想将流民纳入宫内,能解决部分疫病饥荒问题的同时,恐滋生更大的祸患。我一直教你,若不能福泽同享,失了公平的一方总会拿起刀刃向同仁。” 晏安垂下眸光,有些疲惫:“能救一部分是一部分。” 化鹤蘸了茶水,连说“不不不”,他将湿润的指尖轻轻点在晏安的额间:“这只是第一个考量。第二个,若这背后真有推手,散播疫病的是他,疗愈疫病也兴许并非姣子的功劳。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让流民聚集入宫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正是明白漏洞百出的计划在山穷水尽面前什么都不是,你只有一搏。虽然外面骂声载道,但皇宫的确是最后一处安宁乡,到时候若连皇宫都失守了,岂非正中他下怀?”
第96章 救世 “那怎么办……”晦暗的烛火映着他半边脸,晏安叹了口气,忽然问,“老师,你还有符纸吗?” 化鹤从身上摸出厚厚一沓,压在桌上:“早明白你心思,若真有用,自然万事大吉,我今夜通宵学学。” 晏安整理桌案,搬弄烛台:“我也来帮忙……先前那些符纸和涂料都是你座下的,只有其上的符纹出自他人之手,我们临摹两三次,兴许能画个大概……嗯?怎么了吗?” 化鹤支着脑袋,眸中有熠熠的光彩,他就这样看着晏安,看了半晌:“没有,我在想一个问题,假使我不在,你独身一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啊……”晏安强打精神,“我会先着手当下。譬如今夜先画完这满桌符纸,明日再……唔……明日我再带些救济物出宫,民心溃散,能安抚一些是一些吧。” “嗯。”化鹤分散符纸,“不过蚍蜉撼树也有学问,你要考量后果。你知道吗?虽人人都猜这场灾难和疫鬼有关系,但自下山以来,却并没有感知到疫鬼的行迹。瘟疫来得蹊跷,但事实证明它只是寻常疫病,顺从天地常伦。” 化鹤停下手中动作,瞧他:“......因而我不可轻易插手。从前倒没什么,若规则神罚降下来,我很担心牵扯到无辜之人。” 晏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嗯”了声。 化鹤又道:“不过不必忧心,我会在暗处追查。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嗯,我洗个脸。”晏安叫宫人打了盆冷水来,醒了醒神,这才厘清思绪,继续说,“刚说到哪儿了?后果么……我决议替父皇出面赈灾,不单单只是为了收拢民心,也能在借机在明面上查找疫鬼。若真是疫鬼作乱,但你却没有察觉的话,很有可能是混迹到了百姓当中。我知道的,你身为神祇,不能伤苍生,你不能杀的,我来杀。” 化鹤似乎怔了下,随即低笑道:“殿下如此霸道,让我不油得心生仰慕。若有朝一日,我天命难转,恐怕也只能可怜地等着殿下前来拯救了。” 晏安画符的手一抖,墨水晕出朵梅。他笑得身子都在发抖,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要对老师说一句‘胡闹’。” 玩笑过后,晏安和化鹤对坐桌前,画了整宿的符纸。第二日化鹤重新附灵到云雀身上,跟随晏安出宫散发救济品。 化鹤提议道:“你最好不要直接送人符纸。” 晏安闻言“嗯”了声,将符纸夹在每份救济品中间:“百姓受灾难重创,朝廷却不作为。如今我再将符纸明晃晃递到他们跟前,更会让他们猜忌君臣无能。” 化鹤道:“不仅如此。他们推倒了我的神像,不再信奉我,若将我的符纸递出去,怕是要将你毒打一顿。” 晏安失笑:“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有力气来打我。” 长街绵延,路中央都行满了装载辎重的马车。 百姓一双双目光如幽暗的鬼火盯着这边,他们神色怯怯,躲在打翻烧焦的杂物后面,没有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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