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天未开门,货物和玻璃柜上落了层薄薄的灰,石晏取了抹布浸水拧干,一点点擦干净。 擦着擦着隔壁店的大爷探个头,问:“回来了?” “嗯。”石晏抬起身:“大爷好。” “嗳,好。”大爷看着他长大的,人站到门口:“你哥咋样了?” 石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觉心上一跳,捏着抹布转过来。 “出院没?”大爷咂嘴:“上次可给我吓得不轻。我说就是出院了都得好好养养,摔得那个结实,我听着都疼。” 石晏手拿不稳了,抹布掉到地上,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大爷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哎哟,你不知道啊?你看我这嘴——也没多大事,走路在哪磕一下都正常,以后叫你哥走路小心点就成。” 石晏做梦一样送走大爷,锁了卷闸门,装满衣服的书包都差点忘了带,路边拦了辆出租直奔医院去。 见到魏闻秋的那一刻说不生气是假的,石晏把书包朝地上一甩,攥着拳问:“你怎么骗我?” “没多大事,”魏闻秋瘦了许多,一条腿被绷带吊起来,躺床上朝他勾手:“过来,我看看。” 石晏不过去,非常固执:“我要搬回来住,我要照顾你。” “搬什么搬,过来。”魏闻秋皱眉,又勾了下手。 石晏就过去了。走到人前头时觉得脑袋发懵,心里迷迷糊糊想,自己好像在生气对吧,生气的人按理说是不应该这样听话的。 但当那只微凉的大手举起来搭上他的脸,石晏就条件反射地贴上去蹭掌心的茧。 蹭完用嘴唇蹭,什么话都招了:“我想你。” 魏闻秋没应声,手掌握起来,用拇指上下摩挲。许久后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多大人了?” 石晏弯腰半蹲在魏闻秋的床头,身子伏上去,仗着哥的腿动不了,变本加厉地将脸贴上哥的颊边:“让我搬回来住吧,不会耽误学习的。” “起来,”魏闻秋看着有些许憔悴,手推他递过来的脸蛋子:“高考完再说吧。” “求你了,我在那儿睡不了觉。”推土机抵着那只手朝前拱。 “听话。” 石晏这次有自己的主意,死活不肯再回学校住。谁也没告诉,在某天把东西全背了回来。 对此刚出院的魏闻秋大发雷霆,坐轮椅上将他往外推:“回去!” “不要!”石晏手脚抵住门:“我不去!” “长本事了是吧,高三了还当玩呢?真长本事就别赖着我!” “我就赖!” 他从没这样硬气过,梗着脖子红着眼,手死死扣住门框。 魏闻秋气得闭眼,许久后再次睁开:“你会后悔的。我说真的。” 这话没头没脑,石晏只庆幸魏闻秋没再继续赶他。况且他确实不会后悔,只要能跟魏闻秋在一块,天塌下来也不怕:“我不后悔。” 石晏回来住了。 魏闻秋康复得挺快,下巴上的淤青从紫色变成青色再到发黄发褐。 没多久腿上的伤痕也都掉痂了,一开始魏闻秋还需要坐轮椅出入,石晏推他去公园晒太阳。 又过段时间,绷带拆掉了,魏闻秋慢慢可以正常走路,石晏也终于不用时时刻刻将心往他哥身上惦记。 生活似乎恢复到了从前,像是越来越好了。 然而石晏还没来得及高兴,没过多久,魏闻秋突然开始拿不稳东西。 这次连右手也变得不好使,一个月里摔了几个水杯。遥控器的电池外壳蹦到电视机柜下面,石晏拿扫帚掏了很久才掏出来。 石晏终于发觉不对劲,隔几天就忧心忡忡地劝:“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呢,是不是上次摔到哪里了?” “老毛病,”魏闻秋的反应倒是不那么大:“写你作业去。” 在碗柜里的瓷碗全部碎完后,石晏从超市买了一摞木碗。 第一次在餐桌上看见木碗的那天,魏闻秋将一碗饭从热气腾腾吃到冰凉,从白天吃到晚上,期间石晏端去微波炉热了三遍。 等石晏晚自习回来,魏闻秋仍雕塑般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凉掉的饭。 再之后,魏闻秋连走路都不那么稳了。 石晏却不再那样反复催促哥去医院看看。 因为行动受到阻碍,魏闻秋在沙发或椅子上的时间比从前要长得多,这就导致晚上更容易起夜。 在魏闻秋因为起夜于客厅摔过两次后,石晏的睡眠变得很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醒后第一件事是摸摸旁边的人还在不在。 在,就摸摸人热不热。 某天他这样一摸,旁边是空的。石晏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心脏乱跳,要从嗓子眼冒出去,他赤脚往卧室外跑:“哥,哥?” 只卫生间亮着灯,石晏往里跑,见瘦了许多的魏闻秋撑在水池边,低着头。 和五年前石晏初见时不同。 五年前的哥还意气风发,哪怕昏迷数月,身型依旧硬朗结实。 现在的魏闻秋身上挂着空荡松垮的睡衣,整个人恍若干枯垂颓的枝桠。 “哥,”石晏小声喊,他突然感到害怕:“你怎么了?” “没怎么,”魏闻秋嗓子很哑:“我上厕所。” “好。”他喉咙发干:“怎么不喊我?天很冷,很容易着凉的。” 还很容易摔倒,摔到浑身青紫没一块好地方。 “你白天不上学了?”魏闻秋仍低着头:“这段时间跟着我,没睡过一个好觉吧?” “不是…” “怎么不是?”魏闻秋咳得厉害:“你有看过自己的黑眼圈吗?都快掉到脸上了。” 说完撑在水池边的胳膊突然一滑,他整个人往镜子前栽,脸朝前重重磕在镜面上。 石晏已经第一时间伸手去托人,然而还是晚了些。镜子在额头的敲击下裂了块,碎片溅出来,男人消瘦的颊边瞬间被刮出数道血痕。 石晏吓傻了,手哆嗦着把哥的脸掰过来:“眼睛——你闭眼睛了没?” 胡茬浅浅戳着他的掌心,他双手颤着去捧魏闻秋的脸凑上去看,捧到的却是瘦到凸出的颧骨。 石晏才猛地惊觉——到底是什么时候起,魏闻秋已经变得这么瘦了呢? 他感到心悸,或许也是因为冷,声音很不稳:“你靠着我,好不好?“ 魏闻秋没说好还是不好,只问:“你鞋呢?” “忘穿了,”石晏把高大半个头的人往自己怀里拉:“哥你倚着我,我有劲,我托得住。” “你搬出去住吧。”魏闻秋闭眼:“别跟我在这耗了。自己回你家住去。” “不。”石晏死死攥住哥的衣角,发倔地摇头:“不搬。” “听话,”魏闻秋声音很轻,似乎从口中说出去后便会轻飘飘地消散在夜里:“基因里带的,没办法的事。” “怎么没办法呢?”石晏用手擦掉魏闻秋颊边伤口渗出的血珠,指腹顺着往外推。 他头脑一片空白,手发抖,反复确认里面是否留有玻璃渣残余:“你试都没试,怎么就没办法呢?” “我爷爷我爸都是我送走的,每个阶段什么症状,我太清楚。现在看着还像个人,”魏闻秋没继续说下去,停下来歪头看他。 不一会,他将石晏上下仔细看了遍,嘴边竟浮现出一抹笑意来 :“你说,当时我招惹你干嘛?“ 石晏说不出那淡淡的笑意里到底掺杂的是什么感情。苦涩么,无可奈何么,还是留恋呢? 可是苦涩得又不够纯粹。哥 ,将我养大原来也是件会让你在莫大悲伤时也要挣扎着萌生出些许幸福的事情吗? 他慌张收回视线,刀一下下往心里捅。 石晏想起那年冬天住院部从天际边落下去的残阳,魏闻秋揣兜里带回来的热茶叶蛋,赶他走的很多次,他们在宁村过的那些新年。 很多事情其实都有答案。 比如魏闻秋一赶他走,其实就代表他决定要放弃自己了。
第11章 “不一样的,过去很多年了,医疗在进步,现在说不定不一样了。”石晏抬后脚跟踮起自己,软唇颤着,杂乱地去蹭哥的脖颈。 他劈着声儿又说一遍:“也许就不一样了呢?” 然而虽这么说,石晏心里却清楚,那确实是没办法的事。 抽屉底压了份已经泛黄卷边的老文件,石晏是在某天给哥找碘酒时偶然看到的。他从不乱翻东西,原本打算塞回去。 然而文件上的大字过于明显。一份基因检测报告,正面下方印着受检人员的姓名与日期。 那个年份石晏过于熟悉。那年家里刚出事,他遇到了魏闻秋。 石晏皱起眉翻了几页,最后将尾页末端的长英文偷偷记下来,于之后的电脑课上尝试检索。 那些字母排列组合简直像串咒语,莫名得让人心生可怖。所以石晏输入时前后共打错三个字母。 删完又重输,反复数次才终于跳出个新界面,满屏是全英文的红字链接。 周围同学交谈声嘈杂,大概是在聊最新八卦,不时哄笑几声。 其实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石晏看不太懂,少许认得的词汇就已足够叫他感到心惊。 他花了几周的课,来回切换翻译软件,最后弄明白那是种和渐冻症类似的疾病。来源于家族遗传基因的突发变异,预后差,发病靶点暂没有特效药。 机房里耳边人声远去,归于沉寂。 有些事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12岁的石晏就已经比谁都要清楚。 浴室冷,石晏牙关子打架。他急切地要去抱魏闻秋,又怕碰到哥腰上还没消散的淤青,手小心翼翼架在人两侧,脸埋进哥的衣服里。 鼻尖的气味太熟悉太熟悉。石晏闭着眼,闷声杂乱地念:“都不试试怎么会没办法呢?你都没有试试——” “怎么试?”耳边魏闻秋问他:“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石晏把脸使劲往人身上埋,眼泪也是。 “我知道你查过了,”魏闻秋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热的:“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言不说但心里有数,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没。”石晏摇头,胳膊从哥的臂弯里朝上揽住肩,在脖子后双手攥紧:“不要——” 不要什么?是不要离去,还是不要说对不起? “这些天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从一开始,我是不是就做错了。”魏闻秋垂眸看他。 那双深琥珀色的瞳孔抚过来,也潮水般漫上石晏的心头。 石晏不敢看,只觉其中似乎含有无边的温柔与眷恋,听哥絮絮地说:“我没有好结局的,这几年其实是侥幸心作祟。” “不是侥幸心,别这么说——” “我无法不去反复地想,如果当年我心狠一点,你去找我的那个新年——” “哥。”石晏不敢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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