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烧纸钱。 一叠叠黄纸在火焰中蜷曲,尔后燃烧殆尽。碎屑趁着微风,纷纷扬扬地在火上乱舞。他的侧脸也被火光染得橙红,神色晦暗不明,像一尊铜铸的、状若无情的神像。 今日是七月初一,鬼门洞开之时。至于是不是柳琮的忌日,阿雀也记不清了——其实,他连自己的忌日都不甚确定。 火焰盛极,阿雀不敢靠近,站在一旁。偶有火星飞来,令他不由偏了偏头。 “你害怕火?”任雪流仿佛才注意到他,瞥来一眼。 阿雀自然称否,不想让他发觉「江阙」的蛛丝马迹。况且,即便是前世,也不至于连这样小小的火星子也害怕。为使他信服,他又凑近了些,而后惊喜地发现,这具身体没有亲身在火场中体验濒死,好像真的不怎么怕火了。 任雪流便没再同他说话,专注地用树杈将未烧着的纸钱翻起,使之燃尽。末了,又一张一张地扔进去些白纸。 那白纸上密密麻麻地覆着黑字,像是信笺一类的东西,很快便被火舌吞没。 无意间,其中一张被风吹起,飘至阿雀脚边。他拾了起来,本欲还到任雪流手里,纸上的文字却攫住了他的目光。 「吕方回」——是《水月缘》中男主角前世之名。他凝眸细看,字字句句,竟似乎是没有读过的新章。 但还未读完,任雪流便接了过去,转瞬间投入了火中。 阿雀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伸手去夺。火焰险些燎伤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就着半燃的纸页扫过后半部分,直到任雪流匆匆将行将烧尽的白纸打落。 “你疯了?!”任雪流蹙着眉头,攥住了他的手腕。阿雀没能挣开桎梏,只好张开五指晃晃,示意自己无碍。 他仍沉浸在思绪中,忍不住问道:“这是《水月缘》的第四册?杜子春竟又出现了么?” 话音未落,眼前人的神色却倏然一变。阿雀不禁想,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错话。 “这一章所载的,是从未刊刻过的前尘之事,你怎会知道那是《水月缘》?” 任雪流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忍耐着莫大的痛楚一般。 阿雀一时怔住。 记忆两世重叠,有如一团乱麻。 ——前世任雪流曾赠他《水月缘》第四册的半本残稿。「吕方回」的名字,原是在那一本中才提到么?任雪流说得不错,世上能认出这页纸出自《水月缘》的,想必没有几个了。 他答不上来,不由倒退了几步,却被石碑拦腰挡住了去路。 只一犹豫,任雪流便将他两手都捉住了,按在碑顶,欺身上前道:“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 声音颤抖,仿佛力竭。 他按得极用力,阿雀只觉指骨都要碎了,他也没有一点放松,仍不依不饶地等他的答案。 被罩在他凌人的阴影之下,阿雀不得不抬起眼,看见的却是他泫然欲泣的眼睛。 这还是阿雀第一次见任雪流这样的表情。 金身寸寸剥落去,露出内里,也只不过一具肉体凡胎。
第27章 阿雀迟疑地看着任雪流,嘴唇微动,却没说出一个字。 任雪流为何要烧《水月缘》,是烧给江阙的么?至于他的问题,他又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阿雀满腹疑问,不得其解。 最后他只是低低地说了句「你放开我」,不痛不痒的。 听了他有些哀求意味的话,任雪流好像才回过神来,慌忙地松手退了开去。动作间,本就摇摇欲坠的一滴泪滚落下来,砸在阿雀燕山停的衣襟上。 尽管身处此情此境中,阿雀还是忍不住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譬如,从这双琥珀色眼睛里流下的,会不会是松脂一样的东西。 他得了自由,鬼使神差地抬手去摸,指尖得到的只有潮湿的水渍的触感。 原来人的眼泪,并没有什么不同。 任雪流虽不再强势地逼问,显然也不打算就此罢休,依旧灼灼地盯着他。 纸堆已将燃尽,残存的火光映着任雪流的眉目。阿雀心中蓦地一动,想起了从前吴江上的相逢,那时的火矢也点燃了任雪流的眸子,光彩熠熠,又那样专注,令自己心旌动摇。 恍惚间,他险些将一切和盘托出。但前尘影事纷至沓来,最终浮现在脑海的却是那只黑色的蝴蝶,以及蝶翼上至死未能阖上的眼。 阿雀努力回想方才短短的一瞥,忽生急智:“我见纸上写有《水月缘》逍遥仙子一角的名曲《莲歌》,又是前三册未见过的内容,便以为是新出的第四册。却不知圣子大人是什么意思?” 任雪流闻言一愣,垂眸不语。阿雀只得偷偷看他的表情,试图分辨出他信了没有。 二人各怀心事。不觉间,火堆彻底熄灭了。而折苇山的树木很有些年头,枝干参天,令月光都隐约起来。四下黑魆魆的,虫声便愈发清晰吵闹,使人心烦。 “抱歉,是我失态了。”任雪流的声音夹杂其间,却如清冽的泉水般淌过来,“我送你回去。” 若告诉任雪流真相,是否能为求药一事带来几分转机? 在阿雀为此彻夜难眠时,任雪流正连夜下山,去往附近的一座小镇。 天方蒙蒙亮时,他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扉。半晌,才听见里头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来人将门打开,见是他并不意外,将他迎了进去。 屋主的一头银丝久疏打理,乱蓬蓬的,细看却是用了支秃头毛笔在勉强绾着。他眼角的细纹几乎占满鬓边,眼球也有些浑浊了。 这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只怕任谁也认不出他是四十年前名满天下的探花郎。 任雪流恭敬地行了一礼:“杜前辈,叨扰了。” 杜九龄示意他自便,接着便自顾自地去厨房盛粥,又洒了些萝卜干,在他面前站着端碗吃了起来。 这间房子甚至比任雪流在折苇山的小屋还要简陋,此处堪堪抬举成正厅,却连个桌子也没有。唯一的一张书桌在里屋,任雪流不敢随意进去,怕踩脏了铺天盖地散乱的书稿。 杜九龄含糊地说:“上次来也没多久……怎么又来?” “这次不是为了《水月缘》,只是想问杜前辈,”任雪流抿了抿唇,“世间真有还魂么?” 杜九龄没回话,却是被萝卜干呛住了。他用力地锤了下自己的胸膛,终于喘过气来,上下打量着任雪流。 任雪流难得有些惶急道:“我遇到一个人,十足地像他。” 教任雪流说出这话的,并非折苇山那位不速之客的样貌。他们二人几乎全无相像之处——谢沐生得稚气清俊,半点没有江阙那般的锋利。 心中最初生出疑窦,却是因为谢沐看他的眼神。 只有江阙给过任雪流那样的眼神——纯然澄净,若剔透水晶。 与世人皆不同的,似乎既不向他索取,也不对他要求。 “是真的相像,还是你希望相像呢?” 杜九龄一句话便将任雪流问住了。 “你下山了?” “近来除见前辈外,不曾下山。” “那么便是他主动来寻你了——既然如此,焉知他是不是有意为之?”杜九龄施施然道,“江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为魔头收尸之事,可不是秘密。” “江阙不是魔头。”任雪流却道。 “他已经死了,盖棺定论,多说无益。我的意思是,说那人有意模仿江阙,也比所谓还魂可信得多。” “我并非因为表象才……” 任雪流一时语塞,过去自己为表象所迷还不够多么? 他住了嘴,只是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是喜是悲。 杜九龄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摇摇头进了里屋,带出来几张稿纸。 上书许多字,洋洋洒洒,凸出框线之外,又混杂着浓云般的黑色墨团,实在难称美观。若是旁人,想必辨不清他的字迹。 “你来得太勤,我还没写多少。” 任雪流顺从地接过去,细细读完了,评论道:“前辈的摊子越铺越大了。” 《水月缘》本传说写至第四册完本,如今却丝毫不见收势。这新一回里玉帝将逍遥仙子召回了天庭,可见还要发生不少故事。 杜九龄莫测一笑,捋了捋长须。他看着任雪流愈发清减的身形,又说了句让他不解其意的话:“我若写完,你待如何?” 任雪流被杜九龄以需要独处写作之名扫地出门。他早已习惯这位前辈恃才傲物的脾性,在屋外静静站了会儿,便离去了。 虽已天明,残月还尚未消散。任雪流迎着晓风,长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见到杜九龄,是五年前他为柳琮扶灵,回到雪域的时候。
第28章 那时,不同于中原的暑热未消,七月末的雪域已降下一场初雪。 将棺椁停于雪山神教大殿中,即便动作极轻,棺木触地的声响落在任雪流耳中仍像是道炸雷。他站起身,只觉耳中一阵嗡鸣,长望着殿前的雪山神像,竟有一丝眩晕之感。 生长于斯数十年,任雪流第一次感受到恍惚。 这一切真的不是一场梦么?又或许犹是身在梦中? 他应不曾见过江阙,如此柳琮未死,江阙亦然—— “圣子大人,便在明日为大长老举行雪葬罢。”身边人的话将他惊醒过来。 任雪流转头看去,提议者是在教中地位仅次于柳琮的桑长老。 他微微颔首,却道:“桑长老,待为师父送行后,要劳你准备山呼之礼,另择圣子了。” 桑长老一惊:“圣子大人何出此言?” “我已做出违背教令之事,不能再担此重任。” 桑长老环视周围,见殿内教众与他二人皆有一段距离,似乎无人听见任雪流所言,便压低声音道:“此事事关重大,况且祈雪日将近,山呼已是不及,不若待祈雪日后再行商讨。” 任雪流蹙起眉头,目光沉沉,似乎并不认同。 桑长老却是看向别处,避开了他的视线。 翌日,空中撒着盐粒般的细雪。白日凌空,有光无热。 陡峭的山崖上鬼斧神工辟出一块约能容二十余人的平地,而悬崖之下则深不见底,只能见黑色的绝壁兀立于积雪之上,仿佛割开银狐的皮毛。 此地便是雪山神教的圣地「雪崖」,在此送葬善者、处刑恶者,是为传说中的托生之门。 雪山神一视同仁,给予他们同等的机会。无论何人,去往生后凡尘种种皆为白雪所覆,来世便又是清白无瑕的了。 在桑长老的示意下,任雪流取出骨笛,吹响挽歌。苍凉凄清的笛声飘散开来,经久不久。 一曲终了时,恰有长云蔽日,犹如天地动容。长老们蒙于阴影之下,肃穆的神色渐渐模糊了。 任雪流自幼无父无母,山呼中选后,即由柳琮抚养长大。学文识字,武功笛艺,皆是柳琮一手传授。对他而言,柳琮既是师父,也像父亲一般。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30 首页 上一页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