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骨笛乃是雪山神教的圣物,专为圣子所用。发出的笛声可上达神明,下通幽冥,是能与雪山神传话的器物。 是故今日他借此圣物之音为柳琮送别,愿他九泉之下得闻魔教已除,勿生执念。 待桑长老念过悼词,四名仆从便迈步上前,抬起棺木,向雪崖下抛去。 任雪流见状,不觉追了几步。行至崖边时,却被桑长老一臂挡下。 “圣子大人,可不能过度伤心。”他劝慰道。 雪崖之高,竟听不到棺椁落地的回响。任雪流向下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渺无踪迹。 师父应当能安息了。 只是他心中仍不平静。 他默默攥紧笛身,忽然很想问上神,那江阙的魂魄会去哪里呢? 魔教不知从何知道了柳琮的住处,而江阙出手太快,教人措手不及。尽管他如愿找到云雨宫的老巢,却是以师父的死为代价。任雪流回想着短短几日里发生的事,始终觉得不甚真实。 他记忆里的江阙,分明还是从桐花庙回来那夜二人在客房前分别时,被灯笼衬得脸红通通的样子。 当时他对江阙说「早些歇息」,而江阙微微点头,看上去十分乖顺。 其后种种于他二人,皆是面目全非了。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江阙。问他又是何时知道自己的身份,问他非杀柳琮不可么? 碧落黄泉,皆无回音。命运之网将他与江阙缠结其中,若要争个水落石出,也势必使丝线断绝。 祈雪日亦很快来临。任雪流身为圣子,自然应出席这雪山神教每年里最重要的节日。 他穿着略显单薄的红色衣袍,拾级登上高台。风吹动耳后的红翎,像是雪中火焰燃烧一般。 高台下跪着密密麻麻的雪域百姓,他们低眉俯首,等待着雪山神的垂怜。 任雪流俯视众人,随后抬起双手,吹起祝祷之歌。 这首曲子听来并不温柔,一如雪域终年寒冷的气候,隐有肃杀之声。 吹至中段,任雪流的手指却不觉缓慢下来。 此前他只觉这一曲谱写的是凡人对上天的祈求,如今却尝出其中神祇的悲悯。 芸芸众生,求而不得者众。他应当爱眼下的所有人,既为他们谋求风调雨顺,亦为他们谋取公道正义。若不洁之身尚能得到天兆,待到那时,便为他们而死。 接下来的仪式不需要任雪流的参与了。他立于桑长老身边,静静地看着。直到一切结束,他才复又向桑长老提起了重选圣子之事。 桑长老神色不显,只是仍劝他改日再谈,不等任雪流再开口便匆匆离去。 任雪流想起师父在世时,亦对此事不甚积极,但他却始终想不明白:雪花印记已除,自己怎能再做圣子?重新山呼,应是愈快愈好才对。 怀揣疑虑,任雪流独自前往神殿后的藏经阁,欲从典籍中找寻山呼之法。 先圣女接到天兆后,为消弭灾祸献身,自投雪崖。那年任雪流方才四岁,即被选为新任圣子。而若不是发生意外,下次山呼应是在他身陨之后,无需他来挂心。 翻遍了半个藏经阁,任雪流仍未找到关于山呼的一字半句。就在他将手伸向书架的最高层时,却听得木质地板上传来轻灵的脚步声。 出现在他面前的,原是他青梅竹马的侍女清遥。 任雪流不禁收回胳膊,问她:“你为何会来这里?” ——藏经阁,是圣女圣子和长老才能出入之地。 清遥抱臂道:“你又为何来这里?” 她的脸上全然没有平素那般安然娴静的神色,甚至于有些咄咄逼人了。 见她颇为反常,任雪流正色道:“这里不是你应来的地方。” 未料清遥闻言却是逼近了些,讽然一笑:“那——你又凭什么呢?” 她趁任雪流不备,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 袖口自然地垂落下去,露出光洁无瑕的小臂内侧。本象征圣子身份的雪花印记已然消失无踪。 见状,清遥冷哼一声,恨恨道:“任雪流,你亦违反教令,为何不退下圣子之位?如此表里不一,真有那么清白么?!” 任雪流吃了一惊:他失身一事只同柳琮说过,清遥怎会得知? 心念电转,答案已昭然若揭。他不由怔然道:“竟然是你……”
第29章 原来那日在青楼中下药之人,并非江阙,却是清遥。 突如其来的真相,像重拳击打在任雪流的心头,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了。与其说是江阙更有可能做出此事,不如说,他更愿意相信是江阙所为。他需要有理由支撑他欺骗江阙,需要叠加砝码,才能让自己不对江阙偏心。 江阙是如何看自己的呢?他或是不小心吸入欢情香,被无辜牵连,或是不愿自己被欢情香所害,为此做出牺牲。无论如何,是自己做出后来那些举动,才让江阙误以为他们两心相知,如此深陷下去。 即便江阙犯下再罄竹难书的罪行,但他给任雪流的,从来都是一片赤诚的真心。 任雪流咬紧牙关,只觉喉头泛起一阵酸苦。 他抬眼看向清遥,却道:“你是为了清辽的事报复我么?” 听见这个名字,清遥神色一动,语气放缓了些:“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清辽——任雪流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着他的影子,已近乎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只记得他死前紧紧盯着自己,眸中带泪,仿佛有千言万语的冤屈不能陈诉。 他是清遥的孪生弟弟。 任雪流被选为圣子之时,姐弟二人亦被选为随侍,与他相伴。三人自小亲密无间,并不像寻常主仆一般等级分明。然而,在任雪流八岁时,清辽私自闯入雪山神教只得大长老进出的禁地,依教令被柳琮处以死刑。 任雪流为他求情,柳琮却说,清辽此举触怒了上神,若不施以惩戒,势必引发灾祸,届时雪域百姓亦将被殃及。 既然牵涉到许多人的性命,任雪流不敢再提,只能在处刑时默默为他送行。 “他是为了找我们养的那只雪兔才会误入禁地的,”清遥道,“大长老要他死,你当时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任雪流没有为自己辩解,心知已无意义,沉默地听她诘问。 “我不信上神如此无情……清辽是无心之失,也没有酿成恶果,为何要取他性命?你任雪流口口声声教令不可违背,没了雪花印记,还不是坐在这圣子之位上!” 清辽之死,任雪流虽然为此伤心,却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可事到如今,他竟动摇起来。 回想行刑当日,清遥被勒令禁足,而清辽被点了哑穴,直到被推下雪崖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柳琮给他的理由是担心清辽再说出什么僭越之语,但这些天里,他提出重选圣子屡屡受阻,不能不察觉到——即便是教中长老,也不像他们表现得那般敬重雪山神。 桩桩件件本该理所应当的事情,居然变得这样扑朔迷离。 他想,清辽在禁地中,或许勘破了什么秘密。 任雪流沉吟良久,开口道:“我已向桑长老提出重新举行山呼之礼,但他一再推拖,才使我不能退位。” 这话显然让清遥始料未及,她愣了一愣,追问:“当真?” 任雪流眉宇微微舒展开来:“你若一点儿也不信我,也不至于在此处质问我了。在大庭广众下揭发了我,岂不更加痛快?” 清遥抿了抿唇,方才的怒火消了大半。她低下头:“此事是我对不起你。” 任雪流摇了摇头,心中却道:是我对不起他。 “清遥,我想去禁地看一看。”他说,“今日子时,你在雪山脚下等我。若平安无事,我便来找你。若过了一刻还不见我,你便离开雪山,不要再回来。” 清遥被他话里的决绝所惊,不由道:“你是圣子,在这雪域中谁敢动你?” 任雪流没有应声。 他心中隐隐有着预感:此番前去,得到的答案兴许会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雪山中本有两条路可以通往禁地,一条在外,在清辽闯入之后即被封死。另一条,则是藏经阁中的暗道——这还是某日任雪流无意瞥见柳琮从中进出,方才得知的。 任雪流仿照记忆中柳琮的动作顺序,叩了叩书架上的几处花纹,书架后的石墙果然传来响动。 他挪开数十本书册,总算看见了其后的小门,躬身钻了进去。 暗道狭窄,只能通过一人。任雪流点起火折子,半弯着腰,扶着干燥的墙壁走着。无尽的黑暗中,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见到了另一扇门。 这是扇颇为沉重的石门,任雪流试着推了一推,纹丝不动。他移动火光,照亮了门上的锁孔——看起来,不像是一般钥匙的形状。 任雪流想起那个本为留个念想而从师父遗体上取下的玉扳指,试探性地放了进去。片刻后,石门响起了厚重的摩擦声。 禁地之门徐徐向他开启。 任雪流不自觉地将掌心放在胸口处,走了进去。 所谓的禁地,竟然只是一个房间,实在出乎意料。任雪流将火折子举起,欲仔细观察一番。身后却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音调十分奇怪,生涩得好像许久不曾同人说话。 “你不是杨谚,你是谁?” 任雪流一惊,手中不由一松。火折子落了地,却燃烧得愈发厉害,他定睛一看——地上铺得满满当当,尽是易燃的字纸。 那个声音呵呵笑了起来:“这么年轻,我猜,你是任雪流罢!” 任雪流匆忙踩灭火星,方向声音来处看去。 ——雪山神教只有大长老才能进入的禁地,竟只是藏着一个老人。
第30章 “阁下是……”任雪流不禁发问。 那老人施施然点起蜡烛,室内亮堂起来,任雪流方看清他的面目。他并未作答,却道:“既是你来,莫非杨谚出事了?噢,他在你面前,是叫柳琮的。” 师父?任雪流怔住了,他虽然生在天高皇帝远的雪域,也知道杨姓是大炎的国姓。 他突然想起与江阙同游庙会时所见到的宁王,那时他便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如今想来,宁王的眉眼与柳琮是十分相像的。 难道师父是皇亲国戚?可是,他又为何要隐姓埋名在这苦寒的雪域呢? 任雪流一时心乱如麻,讷讷应道:“师父去了。” “不成想却是他先死!”老者闻言,抚掌大笑起来,而后仿佛仍不尽兴似的,将书案的纸张尽数扫落在地。 他对逝者的不敬令任雪流皱起眉头。只是当下的「禁地」疑点重重,这些情绪只能按捺下去。 满地的纸页挡住去路,任雪流俯下身,欲将其归拢起来,目光却顿住了。 眼前这首杂诗,落款赫然是「子春」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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