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全寺上下都要当匪徒的刀下亡魂,千钧一发之际, 她的母亲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把砍刀,熟练地排兵布阵, 让众人守住庙门,自己则单枪匹马冲了出去。 徐玖被丫鬟藏在枝叶繁茂的古树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她看着母亲挥舞着手中的大刀, 愣是从百余匪寇中间杀出了一条血路,抢了对方的马匹,快马加鞭赶到府衙搬来了救兵。 徐玖从未见过那样的母亲。 凶狠凌厉,英姿飒爽,让人崇敬地无法移开目光。 然而救了众人的母亲回到府邸后,等待她的不是称赞,而是佛堂罚跪,抄写经文。 那日庙中,除了他们,还是其他官家夫人小姐。 他们被救后,回去和夫君描述着阁老府的少夫人如何英勇救人,换来不是感恩报答。那些官员嘲笑徐玖的父亲在家养了只母老虎,不纳妾室原来是惧内,私下甚至调笑少夫人在床上是不是也如此勇猛,亦或是换成自己绝对不会迎娶这样的女子之类的污言秽语。 徐阁老为了家族声誉,只能将儿媳关在佛堂中思过。 小小的徐玖第一次感到了愤怒,却无处发泄这份愤怒。 祖父虽关了母亲的禁闭,吃穿用度上却没有丝毫苛刻,甚至自己接过了府中许多琐碎之事;父亲未曾求情,但每日下朝后,就会来佛堂陪着妻子一起受罚。 而外面那些人,她甚至都见不到。就算见到了,她一个小女孩又能做什么? 徐玖端着饭菜到了佛堂。 她每天都会来给母亲送饭,然后陪母亲坐一会。 那天守在门外的丫鬟有些闹肚子,母女俩难得有了独处的机会,徐玖便忍不住问道:“娘,你明明救了大家,为什么却要被责备,被诋毁?” 女人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女儿的额发,问道:“小玖啊,娘亲耍刀耍得厉害吗?” “厉害!”徐玖用力地点了点头,“像话本小说里的侠客一样。” “可这世道,娘就算刀耍得再厉害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也改变不了,女人最终的归宿只能是这四四方方的牢笼。”她叹息道,“可笑的是,我已是众多女子中,最幸运的那个了。” “至少我的夫君爱我,愿为我永不纳妾;公公严厉,却从不曾为难于我;女儿又聪慧孝顺,懂事贴心。” “我已经活成了许多人艳羡的模样,失去的那些,在别人看来,又算得了什么?” “世间的好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都占了。” 徐玖觉得,她母亲说得这番话,与其说是在教育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否则她脸的上笑,不该是苦涩的。 世事流转,总会有新的谈资如火如荼地上演,人们渐渐忘记了阁老府少夫人“不得体”的事情,徐玖的母亲也从佛堂走了出来。但她几乎再也没有什么机会,走出阁老府的大门。 她被遗忘,那些流言才会消停。 她被遗忘,才是最好的结果。 日子平静地过了许久,久得徐玖快忘记这些事情了。 直到后来,因顾启为了成仙横征暴敛,大梁爆发内乱,一支起义军打到了帝都。 徐玖的父亲守城而亡,她的母亲才再次走出府邸。 只是这次,她没有回来。 那年,徐玖已经十三了。她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与观念了。 她去质问祖父:“老皇帝昏庸无道,为何还要舍命维护,顺应民意不好吗?” 徐阁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呵斥道:“自古以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天子乃是天命所归,岂能以下犯上!天子听信谗言,误入歧途,本就是我等臣子的责任。老夫可以死相谏,却断不能做出造反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徐玖又问:“爹娘为了这种人送命,值得吗?” 她问完,就能想祖父会如何反驳她。 无非是臣为君死,天经地义之类的说辞。 可不问出来,她心有不甘。 然而,让徐玖意外的是,徐阁老听完,嘴唇颤颤巍巍翕动了许久,竟颓然地坐到了地上,吼道:“出去!你出去!” 徐玖有些害怕,抬脚跑出了房间。 她刚跑没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嚎。 像一只失独的野兽,悲恸又绝望。 徐玖的眼泪忽得就冒了出来,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止不住一点。 她的父母,亦是这个老人疼爱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痛苦。 这声哀嚎,改变了许玖与祖父的关系。 她不恨祖父,她只恨这个无理的、自己却又无力的世道。 此后,祖孙俩相依为命。 许是为了弥补对儿子儿媳的亏欠,徐阁老对孙女的宠爱几乎到了不讲理的地步。 徐玖不愿意看那些女德女诫的书,徐阁老就直接打开了自己的书房任由孙女翻阅; 徐玖不喜欢做女工,只想像父母亲那样舞刀弄枪,徐阁老就特意请了师父来教导; 总之,徐玖想要天上的月亮,徐阁老就绝对不会摘星星。 然而,就算如此,还是有一些事情,是徐阁老无法接受的。 比如,出门抛头露面。因为会引来流言蜚语,甚至是小人觊觎; 再比如,女子爱上女子。因为世道难容,他所接受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也难容。 当然,彼时徐玖还不知道自己会爱上女人。 她明白祖父对她的爱和包容,所以,她也努力扮演着祖父心中的乖孙女。 就算她对世间礼教有万般不解不满,也老老实实压在心中。 见识的越多,徐玖就愈发觉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 她学富五车,却不能参加科举,走不了官场之路,推行自己的政策; 她习得武艺,却不能戍边立功,建不了自己的军队,亦无权势走向帝王之位。 古往今来扮作男儿的女子功勋再卓越,只要身份被识破,最后仍避免不了嫁作人妇,老死深院。 徐玖忽然明白母亲的无奈。 她曾以沸腾的热血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冷了下来。 她如今能做的,也许就是放弃这些痴心妄想,做些实际的打算。 比如选个好夫婿,让自己的余生至少过得快乐自在些。 徐玖及笄后,徐阁老便开始帮她物色人选。 对于此事,徐玖既不期待,也不抗拒。 她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权衡着利弊,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 大梁虽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并不推崇盲婚哑嫁。两家相看人选时,女儿家露面也是常有的事情。 然后,徐玖就发现,被祖父请来“做客”的文人雅士,公子少爷,看到她时都会露出相同的神情。 徐玖长得明媚动人,初见觉得惊艳那是人之常情。 可这些人眼中的惊叹,却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衡量,像在计算一个物件。 好似“徐阁老孙女”这个头衔才是他们所求之物,而这个东西赏心悦目,是让他们惊喜的额外馈赠。 徐玖也有自己的打算,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人当成货物。她若是相中了,自然也会用真心待他。 然而这些人,根本没有拿她当人看。 她的相貌,她的才学,她的技艺,她所有努力学来的一切都只是附加价值。他们的欣赏高高在上,就像一个买肉的人夸赞砧板上的猪肉肥瘦相间,红白相映,肉质细腻,品相极好。 这种打量让徐玖万分恶心,可她既不能说出来,也不能拒绝祖父的安排。 时间一久,徐玖便有些抑郁。 徐阁老注意到孙女的变化。可他不太能了解女孩子细腻的心思,只当是徐玖在府里憋闷,才心情不好。 老人家就让人请戏班子来府上表演。 徐玖的心病与此无关,自然对这些兴趣缺缺。 徐阁老又以为是戏班里的话本太老了,便想寻些新鲜的。 恰好京中来了个幻戏班,听说表演别出心裁,非常有趣。 徐阁老立刻差仆人重金请来给自家孙女解闷。 徐玖提不起劲,但也不想伤了祖父的心,便收拾了一下,去往后院看表演。 班主已经带人搭好了台子。 徐玖坐到纱帐后,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茶桌上的空杯。 只听锣鼓声响,一名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走上台。她脚步慌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她。接着地面升起一阵烟雾气,随着重重的一声鼓点,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凭空出现在了台上。 将徐玖吓了一跳。 恶鬼与女子在台上追逐,它的利爪划到女子时,女子衣服对应之处竟也出现了血爪痕,血迹还会越染越多,直到将整件裙子染成了鲜红色。 女子缓缓倒下,恶鬼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隔空将女子抬了起来。 徐玖身旁的丫鬟仆人都发出了惊叹。徐玖也有些讶异,不由坐直了身体。 恶鬼带着悬浮在空中的女子沿台上走了一圈,便要离去。就在这时,一名穿着道袍,手里拿着桃木剑,脸上戴着面具的少年从后台连续翻着跟头上了前。 少年亮相后,又耍了套帅气的剑法,将恶鬼拦了下来。 两人又是一番缠斗。 或是恶鬼把道士打入狭小的木桩之中,或是道士将恶鬼劈得身首分离,场面十分惊悚又让人啧啧称奇。 一场表演结束,众人久久不曾回神。 徐玖心中对这些把戏感到好奇,人也跟着精神了许多,叫了声“赏”。 班主领着几人上前领赏银。 等走近了,徐玖才发现,演道士的少年看上去非常瘦小,也不知多大年纪。 徐玖撩开帘子走到少年身旁,打量着他,道:“你多大了?把面具取下我看看?” 少年一直伏着身子,怕冒犯了官家小姐。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会才将面具拿下,但仍低着头不敢看徐玖:“回小姐,草民今年十三了。” 徐玖端详着面具,班主立刻贴心地讲解起面具的寓意。她觉得有趣,但目光仍不自觉地瞟向少年。 小小年纪居然能练出这么多厉害的戏法,别的不说,光是后退着将自己塞进狭小的木桶中,就足以让徐玖惊叹不已。 老班主混迹江湖这么些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见徐玖一直望着少年,主动开口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徒弟,叫余年。别看他年纪小,也有三四年的表演经验了。” “余年?”徐玖道,“你抬起头,我看看。” 余年紧张地搓了搓手,慢慢抬头。 两个视线交汇的刹那,余年忽然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徐玖,脱口道:“姐姐,你是仙女吗?你长得真好看。” 旁边的班主吓得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 可徐玖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 因为余年的目光清澈,并未带着那些让她不适的打量和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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