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年被择青叫过来的时候,沈青池刚看完折子,见到他顺势朝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把折子递了过去。 “看看吧,你要的古家班资料。” 连雨年接过翻开,看了两行才想起没行礼,正要补上,就见沈青池摆摆手:“免了免了,且去坐着细看。” 连雨年从善如流地拱手:“谢陛下。” 择青在旁瞧着,觉得他们的相处越发熟稔了,也不知对丹先生而言算不算好事。 连雨年艺高人胆大,并不在意沈青池对他的厚待里有几分真心、几分猜忌、几分利用,真到了要被清算之时,他打不过千军万马也跑得了,因而懒得深思。 坐到侧面椅子上,他仔细查看资料。沈青池眸光沉沉地看了他半晌,冷不防让人给他上茶。 小内侍端着茶盏缓步上前,连雨年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阅读上,不及多想,下意识用左手接过喝一口。 宫里的茶都是加盐加糖煮出来的,说是依循古法,比之滚水泡茶风雅。但烹茶很考验手艺,手艺好,煮出的茶便是醇香清冽,清甜可口。手艺差上那么一点,甜味就会被咸涩盖去。 连雨年喝的这杯估计就是手艺略差之人煮的,他咂咂嘴,随口咕哝道:“怎么糖又放少了?” 说完,他习惯性地想把杯子放到左手边——却忘了自己身前没有几案。 眼看他的手就要松开,茶盏即将落地摔个粉碎,沈青池瞳孔骤缩,小内侍也急急忙忙伸手去接。 这时,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攥住连雨年的心脏,他条件反射地抓紧茶杯,一时来不及收力,生生将青瓷杯盏捏成碎片。 瓷杯碎片、碎末混着茶水泻出指缝,仿佛在他指间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小内侍愣在原地,择青也愣住,沈青池更是豁然起身,望着他的眼神明暗不定。 “……” 连雨年松开手指,向沈青池请罪:“草民无意惊扰陛下,望陛下恕罪。” 沈青池死死盯着他,神色漠然,威严深重,整个人像一把拉满的弓,仿佛又回到登基大典那日,只是不再需要冕旒遮挡也能令人看不出喜怒。 择青与小内侍为他气势所慑,大气不敢出,唯独连雨年坦然自若。偏偏他这副惹毛了人后云淡风轻的模样落在沈青池眼里,愈发贴近他记忆中那道身影。 恍惚间岁月倒流,安和殿内明亮的灯火聚成书案上一盏烛灯,侍从端着消暑的莲子茶走到近前,沈青池先递一碗给对面专心致志读书的人,他接过喝了一口,随手放在左手边,笑着抱怨: “糖又放少了……” “陛下?陛下?” 择青的呼唤由远及近,在沈青池耳畔如惊雷炸响,终于将神游天外的他拉回现实。 他看着台阶下躬身请罪的人,忽然急走几步到连雨年近前,右手在袖中颤抖良久,方勉强恢复平稳,虚托了一把他的手腕。 “……是朕失态,与你无关。” 沈青池喉结滑动,咫尺之距让他与面前的人呼吸相闻,那张脸仍然陌生,却清晰可触,不再是梦都不肯许他一个的绝情模样。 他想再问一遍世间是否有人能死而复生,但喉头滞涩钝痛,难发一言,迟疑良久,还是咽了回去。 大抵是没有的。 这就是他的答案。 沈青池收回手,袖摆落下的瞬间,他恢复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平静而孤矜地坐回桌案后。 “择青,带丹先生下去换身衣衫。” 择青与连雨年交换了个不明所以的眼神,觑到他被茶水打湿的袖摆后了然应是,带连雨年去了侧殿。 片刻后,换了一身青色华服的连雨年不太自在地回来,风姿绝艳,耀若星流,一入内,殿里都亮了好多。 可他毫不关注这些,低头捋着广袖、衣襟上略有褶皱的繁复花纹,动作拘束,一味想着小心不嗑到腰间垂落如帘的珠玉环佩。 沈青池借奏章遮掩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毫不意外地从他眼底看出对这身繁美服饰的嫌弃,微微一笑。 世上安有如此相像之人? 连雨年坐回原位,沈青池垂眼,两名内侍搬了张书案放到前者身前,还为他备了茶水、笔墨,和一盏明亮的烛灯。 这配置像极了他们少时一起挑灯夜读的时候,如果不是沈青池神色冷淡,没有往自己这边投来一眼,连雨年差点就以为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罢了,以不变应万变。 连雨年向陛下道谢,继续阅读古家班的资料。 上首,沈青池翻开择青此前调查的“丹澧”的跟脚,一扫初看时的懒散随意,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过去。 丹澧,丹家最后一位直系血脉传人,族亲俱亡,死于怪病,由于尸首已被焚烧后洒入丹桂乡松涛湖,故病因不明。 丹澧其人少言寡语,深居简出,十七岁前困守孤村,寸步不出。直到三年前的六月底,他因一场大病摧身夺魄,命在旦夕,方才不得已外出寻医,痊愈后首次展现丹家巫术,救下厉鬼缠身的大夫一家,之后游走于丹桂乡各处驱鬼救人,名声大噪。 擅长制符,略通剑法,曾在暴雨天以上古术式引天雷斩大泽鬼蛟。此情报后半段存疑,但丹澧确有引雷之法,尚不清楚是否是借天地之势。 相貌昳丽,追求者众。有惨遭拒绝之人评价他为山妖邪魅、荒村艳鬼,私以为乃是其人心胸狭窄之下的胡言乱语。 七月十九,暗卫得见真容,此人确如妖魅艳鬼。 附画像一张。 沈青池抬眼瞧了瞧专心看资料的连雨年,提笔将“妖魅艳鬼”四个字划去,批上“荒谬”二字,想了想,又把折子合上,放到火上点燃。 他或许真的是鬼。 但不可提。 “陛下,我看完了……陛下?”连雨年放下资料,抬头就看见沈青池在烧折子,不禁愣了一下。 哪个御史又说了他不爱听的?这回不扔脚边改成烧毁,难不成是让他把刚打回来的南疆六城再让出去? 应该不是。真是这样的话,被烧的应该是那个御史。 沈青池并未回应他饱含期待的目光,将烧得只剩一角的折子扔进择青捧上的玉盆,看着它彻底烧为灰烬,才温言笑问:“丹先生怎么看?” 连雨年被他笑得又是一愣,莫名喉咙发紧,脱口而出结论:“我怀疑顾家班的人没有逃出那场山崩。” 沈青池以手支颌,扎成一束的长发自然垂落,蜿蜒着在胸前散开。 他似乎有些没来由的高兴,尽管眼底的笑意仍然覆着阴霾,比之从前的晦暗幽冷却还是强了许多:“与朕所想一致。” 古家班确实就是顾家班。 失去台柱和大部分鬼戏传承后,顾家班的班主带着部分还愿意跟随自己的成员离开了南疆。为免撞到南夭国的士兵,或是一头扎进两国战场,他们被迫绕远路,从茂林深山借道往江南走——那里是盛朝十八重城中离南疆最近的一城,到了那儿就安全了。 不巧的是,顾家班逃亡途中遇到了一场天灾。连月的兵祸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他们行进路上一座山头,山石泥沙滚滚而下,正好将他们淹没。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从那场山崩中脱身,他们一行二十八人带着满身泥沙出现在江南城门口时吓坏了百姓和守城的兵士,就连当地知府也被惊动,亲自出面安置他们。 再之后,顾家班班主以死里逃生后改头换面为由,将顾家班改为古家班,取前尘灾厄作古的意思,也有纪念过往、盼望重归往日荣光的含义。 一年前,古家班从江南来到帝都,也带来了在南方富庶之地难以流行起来的诡戏。他们是第一批唱诡戏的戏班,那也正好是沈青池调动兵力,以待夺回失地的时候。 “照……先生所言,古家班成员现在是一群鬼。”沈青池隐去“丹”字,“他们伪装成普通人,费心费力宣扬诡戏,究竟有何目的?” “草民不知。据草民所想,他们三年前的解散也似另有内情,毕竟那一年恰好是先太子被鸩杀,陛下登基,时机太巧了,给我一种组织事败暂且解散,化整为零蛰伏以谋后事的感觉。”连雨年道。 “虽然人死为鬼,但大部分鬼魂并不能长期滞留人世。天道之下有轮回规则,除非执念重到能抵抗天意,否则不可能以鬼身清醒地存留三年,还能完美假扮为人……啊,这倒像是妖蛊教的手段。” 玄玉瓮里那只厉鬼组成的怪物不正是先太子用尸骸喂养出来的吗? 以尸养鬼,跟盖皮匿骨是一个路子的邪术。 连雨年的表情冷了下来。 沈青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原来鬼魂是可以被蕴养的吗?” 听到这话,连雨年顿时从天灵盖麻到了脚后跟,连忙打断他危险的想法:“陛下,养鬼损阳寿,伤阴鸷,而且……已经消散或进入轮回的鬼魂是无法被召回蕴养的。” “朕不过随口一说,先生紧张什么?”沈青池勾起嘴角,“朕又没说让你想办法召回小临安王的鬼魂……养在朕的身侧。” “……” 连雨年头皮发麻。 啊,是吗?你没想吗? 那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变/态?
第14章 小临安王这个称呼出自沈青池之口,有种黑色幽默般的荒诞感。 连雨年调整了一下表情,故作疑惑地再一次重复之前未被回答的那个问题:“陛下此话何意?据草民所知,陛下与小临安王……似乎无甚交情。” “这些市井闲谈,先生倒是很清楚,也颇在意。”沈青池托着脸,食指轻敲太阳穴,如同老僧入定般气定神闲,“他是朕的伴读,自幼入宫,与朕一同长大,何来无甚交情之说?先生事事体察入微,怎么会相信这等闲谈?” 连雨年尴尬一笑,将一个八卦上司却被贴脸拆穿的冤种打工人形象演得入木三分:“陛下见谅,是草民想当然了。” “想当然吗?朕怎么感觉先生对这一观点深信不疑?”沈青池的语气越发温和,话语间却步步紧逼,俨然一副兵临城下、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连雨年忍住挠头的冲动,别过眼想向择青求助,却见这位宫廷内相、天子心腹早已脚底抹油,带着服侍的内侍宫女通通退出殿外,还把门带上了,一瞬间不知道该先吐槽还是先敬佩。 他想过沈青池会发难,却没想到第一次试探居然来得这么猝不及防且辛辣尖刻,他甚至想不明白话题是怎么从妖蛊教转到小临安王身上的,喝牛油了这么丝滑? 正当连雨年头脑风暴之际,忽然听见上头传来一声叹息,恰好夜风吹过望月台,竹影婆娑,沙沙作响,吹得人心里怅然。 沈青池道:“朕将他葬入西山陵,葬在朕百年之后的长眠地内,为了他对先太子的残党赶尽杀绝,即便有人想要投诚,朕也拒绝,并以谋逆大罪诛之。少时我们一同生活过的殿宇,虽是祝贵妃的寝宫,朕亦妥善封存,等他某夜魂魄入梦,再与朕把臂重游,看一场旧时月色。”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63 首页 上一页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