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连雨年微微垂头,感受着脊骨一节一节挺直、僵硬的钝涩紧绷。心底飘飘忽忽的情感缓慢地坠入深海,耳边扩开一圈又一圈凄风苦雨的尖啸,再慢慢收束回心底,重归寂静。 沈青池起身向他走去,他的身影静滞于烛光里,袍袖翻卷,仿佛泛黄的山水帛画上飞扬的墨迹。 “朕素来少眠,他也从不入梦。丹先生觉得,是他心无执念,早早轮回去了。还是他心里有怨,仍然滞留于世,只是……不愿见我?” 风声变得凛冽,望月台旁的竹枝发出濒临折断的轻响。 沈青池的影子投落在连雨年面前,却似笼罩在他心上,铺天盖地地延展开来,宛若海面上掀起的万丈水墙,朝着他呼啸而落。 那里涌动着不可名状的事物,它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呓语,蛊惑着连雨年再进一步,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哪怕是从沈青池给出的两个选择中二选一,也不要坐以待毙,最好轰轰烈烈地粉身碎骨。 连雨年皱起眉头,隐约掠过的不安淹没在心潮起伏里,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陛下更希望现实是哪种猜测?” “看他心情。”沈青池盯着他,以目光丈量彼此相差无几的身高,眼睛弯了弯,“朕都能接受。” 踢皮球,陛下是专业的。 连雨年拱手道:“不如这样,待妖蛊教事了,草民试着为陛下招一次魂,倘若能唤回小临安王的魂魄,陛下可以亲自问他。” 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对视,或者说,连雨年一直没有看过沈青池的眼睛。 沈青池放下嘴角,往后退了半步。 “那便这样吧。” 连雨年走出安和殿,清冷的风吹散他周身的气味,衣襟卷动间溢出宁神香的味道,不知是方才从沈青池身上带走的,还是衣服在殿内放置久了自己沾上的。 这味道太浓烈,他很不喜欢。 连雨年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忍不住回身望进大殿。沈青池依旧坐在原位,批阅他永远看不完的折子,手腕上蹭了一点鲜红的朱砂印,横斜洇开,远远看去,就像腕部拉出了一条血痕。 某种没来由的不安再度翻涌上来,如同在心头掀起一朵浪花。 连雨年不敢忽视这少有的预感,转身给了择青一张金符:“这是平安符,公公稍后放在陛下枕边,或可让陛下做个好梦。倘若……” 他顿了顿:“倘若这符烧起来,记得马上到惠仪殿找我。” 择青神色微动,一把接过金符揣好:“是。咱家替陛下谢过丹先生好意。” 乍然风起,浓云掩去消瘦的月牙。 这一夜凉得厉害。 …… 连雨年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今夜却一反常态,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都没睡熟,在半梦半醒的浅眠中辗转。 昏昏沉沉间,连雨年蓦的惊醒,惠仪殿的大门正好被人推开,一名小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边跑边喊:“丹先生不好了!不好了!您给老祖宗的金符忽然烧了起来,他让奴婢……” 他话未说完,连雨年便掀开被子急急下床,抄起外衣随手披在肩上,风驰电掣似的冲了出去。 他的预感成真了。 匆忙回到安和殿,连雨年刚跨入寝室门槛,一阵扑面而来的阴戾邪气就让他变了脸色。 沈青池睡在床上,择青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独自攥着即将烧到尽头的平安符守在床边,可床前的屏风上却有一片巨大、狰狞的阴影在剧烈跳动。 阴影边沿不断突出触角、鼓包和利刺,仿佛有只怪物正站在屏风前张牙舞爪。那浓墨似的黑暗溅落在地,游蛇一般立起头部,蜿蜒爬向床榻,冲着床上的人摇头摆尾,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嘈杂声音,令人不自觉地心烦意乱。 它们离床榻已经很近了,只是碍于择青手中的符箓还未烧尽,不敢真的近前。 择青面色铁青,汗如雨下,看到连雨年如同看见了再生父母,扯着嗓子喊道:“丹先生救命!它们水泼不着刀枪不入,我……” 话音未落,他就见连雨年低垂的指间闪出几缕金光,一股恢宏堂皇的浩然之气瞬间席卷安和殿,紧接着无尽金芒以他为中心炸开,犹如金色的闪电穿堂而过——屏风毫无损伤,上面和地下的阴影却像被掸掉的轻灰浮尘,一扫而空。 择青怔怔地瞪大眼,直到那阵金光犹如回退的藤蔓消散于连雨年掌心,平安符燃烧殆尽,才身体一软,跌坐在床下。 连雨年快步走上前去,外衣下摆随风飞扬,右手仍然紧攥着,手心爆开一团金焰,才彻底按住那条不知为何蠢蠢欲动的“土豆粉”。 他仔细打量着沈青池,与心急如焚的择青相比,这人倒是睡得安稳,眉心与心口的黑气都快满溢成黑沉沉的水洼了,他竟然还在笑。 连雨年并起双指抵在他额前,指尖又是一阵金光乱冒,看得择青冷汗直流。 他擦擦汗水,心想:丹先生果真是会引雷的,不是借天地之势。 “居然是魇魅术……找死。” 探出沈青池的状况后,连雨年冷冷地收回手,摊开右掌捧起一团金光,没进沈青池的心脏。 藏在生命线内的“土豆粉”又弹跳了一下,这次是吓的。连雨年没有理会它,五指虚按在沈青池胸前向上一抓,便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体内被拽出,灌入连雨年掌心。 那些黑气并非自外侵入,而像是从沈青池的骨髓中生发疯长,扒着他的骨骼、血肉不肯放,凄厉的尖啸流动在它们雾状的形体间,宛若活物。 沈青池平静的睡颜立刻起了波澜,蹙紧眉头,发出痛苦的闷哼,短促而又隐忍,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端着架子,不能露怯。 连雨年的指节慢慢蜷起,加快吸收黑气的速度,但它们似乎无穷无尽,泄露了那么久仍旧没有半点减少的迹象,而宿体沈青池却已经面如金纸,似乎快要被抽空灵魂,撑不住了。 “丹先生,这……”择青觉察出不对,小声唤他。 连雨年缩回手,拧眉看着盘踞于沈青池眉心和心口的黑池,片刻后,眼中的诧异渐渐转成了然。 “你是自己堕入其中的吗……” 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择青连忙追问:“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到底怎么了?” “他中了魇魅术,时日太久,术法根植于骨髓,已然酿成痼疾。” 连雨年顺势坐在床边,复杂的眼神落在沈青池苍白的脸上。他又露出了笑容,似乎那即将取他性命的梦境是他的一生所求。 “魇魅术是一种咒术,跟盖皮匿骨系出同源,也是在同一时期失传。” “取被诅咒者的直系亲属,即父母、兄弟姊妹、儿孙等的颅骨、颈皮与心头血制成人偶,在它眉心、胸口钉上刻满咒术符文的长钉,即算施术成功。在那之后,中术之人一旦生出难解的执念,被钉入长钉的两个部位就会生出黑气,执念越深,黑气越重,积压时间越长,爆发时就越恐怖酷烈。” 择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喃喃问道:“陛下中这魇魅术……多久了?” “魇魅术以执念为食,中术者越想得到什么,这个术法便会制造出他一定得不到的错觉,进而加深执念。”连雨年问:“他是从何时开始的……少眠少梦?” 择青的面颊霎时褪尽血色:“三、三年前。” 连雨年用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那他便已中术三年。”
第15章 看着择青难看的表情,连雨年没有告诉他另一件事。 这些偏门的邪术,其源头都来自上古巫术,只不过走错了路,将古代大巫以自身血肉加强术式的法子变成用他人血肉代替,威力与格调便也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正因如此,连雨年掌握的丹家秘法天生克制这些邪术,刚才他之所以没能解决魇魅术,不是因为这个术法有多特殊,而是沈青池自己不愿醒来。 支撑魇魅术最终那无解的爆发威力的是长时间的执念喂养,三年时间本不足以将沈青池体内的咒术催发至如此程度,是他作茧自缚,执念太重,才会使术法提前孵化。 又因为他近日心绪波动过大,多次生出希望又被无情地掐灭,致使七情大乱,心意难平,才会在今夜与连雨年“对峙”后彻底爆发。 如果说蛰伏阶段的魇魅术会给宿主全力制造执念难解的错觉,那么发动后的术法则会为宿主创造一个执念得到满足的幻境,让其在梦中尽享极乐,而后惊醒,最终在肉/体被侵蚀的痛苦和精神世界的崩塌中绝望死去。 换句话说,不是连雨年解不了魇魅术,而是沈青池不愿离开那个梦境。 就像执念深重的鬼魂能够抵抗轮回规则长留世间一样,在魇魅术的宿主不肯苏醒的前提下,哪怕外人找到解决之法,也救不了他。 是连雨年的出现让他心生希望,也是连雨年的否认、反驳让他滑向深渊。 三年前那点怨气绵延至今,几番曲折,成了压垮沈青池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不算是一种因果报应? 连雨年攥紧拳头,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丹先生,您别叹气啊!”择青回过神来,一把扯住连雨年的衣袖,“您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救陛下的对不对?对不对?!” “你先冷静,办法自然是有,但……” 择青急急地打断:“好好好,有就好,‘但是’后面的内容就别说了,直接告诉奴婢您需要什么吧!” “我需要可以助我入梦的东西。”连雨年苦笑道,“不是自己入梦,是进入陛下的梦。” 择青皱眉:“什么东西有这般功效?先生您说个名字,奴婢这就去找!” 连雨年摇摇头,正想说那是神话时代的物品,如今可能只剩同名的凡物,忽然感觉掌心一痒,那根“土豆粉”趁着他放松警惕之际,从他指掌间“呲溜”一下滑了出去,扑向沈青池的眉心。 连雨年眼疾手快地拧住它的尾巴,却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它半截身子探入沈青池额前那圈黑气凝成的水洼。 下一刻,连雨年忽感眼前闪过一阵阵霹雳电光,紧接着烟云散尽,豁然开朗——一轮圆月照着竹声倥偬的庭院,门内泻出如水的流光,窗下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正在手谈,碎雪落于窗沿,被风卷着扫过公子英俊儒雅的眉眼。 “你又输了。”他的耳畔响起公子温润的嗓音,低沉含笑,带着一丝促狭,“岁寒今夜棋艺见长,十局九输啊……” 连雨年骤然惊醒,身前声画俱去,“土豆粉”被他以巫族蛮力扯了出来,正支楞在他眼前疯狂扭动,浑身上下爬满狰狞的人脸,每一张都充分表达了它的不悦。 择青瞠目结舌,呆呆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奇怪东西,惊诧过后,心里直呼不愧是丹澧先生,陛下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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