鲦遗这东西, 长得十分有碍观瞻。 在海面下的时候还好——这犹抱海水半遮面的,也就朦朦胧胧看得清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不会吓哭小朋友。 结果这东西竟生龙活虎往人眼前蹦, 疙疙瘩瘩的鱼脑袋上一对小眼睛露着凶光,大嘴张得有半个桌子那么大。 一股子恶臭扑面而来。 稚鱼正魂游天外的出神呢, 打眼看见这么一位对着自己热情的“飞吻”……少宫主面无表情站在那, 瞳仁瞬间缩紧。 之前说过, 稚鱼有洁癖。 这位鱼兄某种意义上来说虽是稚鱼的本家, 但实在是过于不修边幅。离得愈近,稚鱼愈发感知到那种唤起他十分不美好体验的海腥味。 眼瞧着鲦遗的尖牙似乎都要挨上少年肌肤,而少年还似没回过神似的, 毫无反应。旁边聂隼表情一变,欲上前拽开稚鱼。 然而,他的手刚刚伸出, 连稚鱼衣角还未碰到的时候。 一阵极为强悍的灵力骤然自稚鱼周身爆出! 聂隼整个人都被弹的退后半尺远,他握住被灵力震到麻木的那只手掌,诧异向着稚鱼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鲦遗像是被不可见的大手抓住, 扭曲着长身停滞在半空。它不由拼命挣扎, 简直像一条打了结的蚯蚓, 愚悍而丑陋的小眼中闪烁疑惑光泽。 稚鱼依旧站在那,眉目平淡,长发衣摆却无风自动,冷澧宛如云端仙人。 众人正不解之际。 却闻空气中突然荡开一阵奇异的沉闷响声。 轰、轰。 那声音不知该怎么形容,好似巨石互相撞击。怀风正疑惑扭头寻找声音来源的时候, 却听身旁他师兄嗓音一沉:“不好。” 吕正仪迅速抬手,在众人身前用灵力撑起一片屏障。 做完这一切,他才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始终看着稚鱼的方向,“是‘山骨’。” 怀风面上表情愈发不解,正准备好奇地追问“山骨”是什么。 下一刻,他眼仁震颤,被场面惊的忘记言语。 只见半空之中,原本抵死挣扎的鲦遗骤地抻直身体,皮肉仿佛被巨石碾过,丛丛血雾自它关节处一节一节爆出! 刹那间,皮肉血骨雨点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砸,幸而吕正仪早有准备撑起的屏障遮挡,才不致众人化为一群凄惨的落血汤鸡。 怀风都看呆了,他咽了口唾沫,半晌才傻呵呵、结结巴巴问他师兄:“师兄,您、您平日就是与端木少宫主如此磋的吗?” 吕正仪:“……” 吕正仪叹息一声:“我与端木道友同为求道之人,又非死生仇敌。切磋素来点到而止。” 话虽如此,然而他说话时,目光还是不自觉停留在驭使灵剑的少年身上。 竟是动用了山骨剑。 这剑出势凶猛笨拙,耗费灵力又大,稚鱼一贯是不喜欢用的。 看来…… 吕正仪心下微微一动,视线移到那条鲦遗身上,不禁想:难道稚鱼的弱点,是这种东西? 吕道长想的出神,未曾注意身旁他师弟,看他的眼神几乎是带上崇拜了。 怀风一边想着他师兄真乃神人也,一边又看空中快要从生鱼被片成鱼生的倒霉鲦遗……这滴滴答答的虽然有东西遮着打不到他们身上,可气味是半点儿也挡不住,又腥又臭的恶心极了。 再加上这视觉冲击。 怀风没忍住,干呕两下,扶着栏杆,对站在槎尾的稚鱼遥遥喊道:“少宫主,还请您收了神通吧!” 炸了毛的稚鱼被这一嗓子喊得,骤然回神。 他迷茫眨了眨眼,才瞧见半空一扇血肉剃净、雪白剔透的鱼骨。还没等少宫主反应过来这鱼骨怎么来的,突然间,整个浮鳐槎像是被什么重物所击,悍然一斜! “什么情况?!”众人惊呼。 “不好……”杜若这才好似慢半拍想起来,出声提醒:“大概是周围其余鲦遗被血腥气所激,开始暴动了。” 吕正仪面色微变,正欲质问这种事情为何不提前说明。 下一刻,一只头大如巨鼎的鲦遗骤然自水面跃出,对着槎身重重一撞—— “哎呀——!” 伴随怀风杀猪似的惊呼,整个浮鳐槎都被撞得半翻,槎上所有人全部“扑通”,掉入海中! 溟海之水,鹅毛浮不起。 然而场上刨除才开始修行不久的聂隼外,最低也是个金丹初期的修为,自与寻常人不同。落水之后,除去最开始的惊慌,也能第一时间寻找办法自救。 除了稚鱼。 那冷腥湿咸的气息甫一漫上身体,少宫主瞧着整个人都僵了。 ……? 这是什么噩梦吗? 美貌少年表情空白,跟块石儿头似的在水里连扑腾也不会,直直往海下深处坠去。 第一个注意到不对劲的,正是离稚鱼最近的聂隼。 他表情一变,自顾不暇之中,竟还企图伸手去拽稚鱼的衣服。 然而他刚刚伸手,便从旁蹿出一条细小的鲦遗,身影如闪电般咬上了他的手掌。 鲦遗凶猛无比、牙齿尖利,钻心痛意瞬间传入大脑,聂隼眉目一皱,看着那条鲦遗,面上竟浮露出极为沉郁的戾气。 丝丝缕缕的猩红血液顺着伤口处,在水中飘散而开。 然而奇异的,原本趋血而乱的鲦遗们,在感知到聂隼血液气息的刹那,竟然好像见到什么极为可怖的天敌般,纷纷掉头四逸。 而那条咬了聂隼的鲦遗更是瞬间僵硬身体、眼珠混沌,仔细一看,竟是已断绝生机。 旁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杜若,眸中闪过一瞬惊讶之色。 聂隼对此毫无所觉。 他捂着被咬到血肉模糊的手掌,却仿佛根本感受不到痛意,自始至终,目光死死看着一点点沉入海中无光之处的稚鱼。 …… 海水的触感真是太讨厌了。 又冷又咸,在水中睁开眼睛也很艰难。 稚鱼被折腾的整个人都有点儿活人微死,面无表情,在心底想:该死,剑匣落在槎上了。 失重感坠着他始终向下、再向下。许多鲦遗绕着他身边游动,却不知为何都没有攻击他,只是远远地、警惕地旁观。 海下越深处,光线越不可触及。稚鱼的脑袋因为缺氧而开始昏沉、视野也一点点模糊——他的闭气之法已快到极限了。 情况危机之中,少年一抬指,指端扬起月辉似清冷的幽光,企图自救。 然而先前“山骨”对他消耗太甚,此刻那浮光也不过能照亮半尺间的景色。即便如此,稚鱼一垂眸,却霎时看清海底骇人景象! 他心头一惊。 只见一望无际的陈泥乱石之间,竟遍布诸多嶙峋骨殖!从外表看去,这些枯骨显然不是同一年代沉入此地,而是经年累积,最新的一具躺在森然骨堆最上,甚至皮肉还没有开始腐烂。 然而失去脑袋与四肢,身子又实在纤细,叫人难以判断无头尸的身份甚至性别。 稚鱼细眉微皱,接着淡淡光晕,他同时看清水底的鲦遗相较于海上的,长相亦十分不同。不单肥硕无比,而且每一只的鱼头上,都顶着一个完好无损的骷髅头。 ? 些微的异样感,在稚鱼心底泛起涟漪。 电光火石之间,他联想到了什么。然而那种窒息的晕眩感很快开始充斥稚鱼整个脑袋。他唇瓣微微一抿,眸色依旧沉静,只是将指尖幽光蓦地凝结成剑型,弹射而去! 那剑意宛如濯雪月辉,须臾间劈开海底墨似的浓暗,径自向上,飞速掠去! 海面上。 众人八仙过海似的展露神通,终于是平稳回了浮鳐槎上。 然而怀风刚拽着聂隼的后领,将人提溜回安全处,聂隼却又迅速地挣扎起身,往栏杆那去,作势欲跳。 “诶!你怎么回事?!”怀风一惊,忙抬手又拽:“怎么不要命啦?” “小主人……”聂隼失魂落魄,连稚鱼先前的命令也忘记了,盯着水面低吼:“小主人还在水下!” ? 怀风当然没反应过来这个“小主人”是谁。 实在是在他的印象之中,少宫主应当是最不需要被照顾的那个。 然而一旁才回到槎上、衣冠滴水的吕正仪听了这话之后,面色骤然一变。 他飞快回头,正撞上那一道极为熟悉的清冷剑意。 吕正仪表情瞬间难看,竟不顾师弟仓促惊呼,再一次向着海下跃去! “什么情况?!”众人见状,都懵了。 又过了几息,他们终于发现稚鱼竟然没有回到槎上。大家骤然间更为不解,不禁议论纷纷:“少宫主落水,吕道友急什么?” 尤以被接二连三惊到快说不出话的怀风,显得最为疑惑。他忍不住挠着脑袋道:“我还以为师兄一贯是不太喜欢少宫主的呢。” 许是被海水泡了一遭,江大仙脑袋竟难得清醒了。少女一边捏诀清理自己裙摆上染的污痕,一边毫不留情地揭短:“他从小就那样。” 江沅忆往昔岁月那个愁啊,愁的她叹了口气:“姓吕的小时候更夸张。稚鱼得了新剑意进阶他要不悦,稚鱼长得好看被不长眼的调戏他更不悦,要知道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个笑脸狐狸样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几人显然是不担忧海下形势的——若是那二位在下面都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那他们槎上这几位就算加起来,估计也不够给那“情况”再填个牙缝。 因此,他们等着吕正仪与稚鱼回归的时候,闲聊的还挺热闹。 唯有聂隼始终抱着稚鱼的剑匣,望着海面,神情不属。 一旁,杜若接过侍卫递给她的干净软帕,眸光却始终若有所思看着聂隼。 她突然道:“这位聂隼道友看上去,倒不像是狐岐本地人。” 黄衣少女笑眯眯,好奇地眨着大眼睛,看着他问:“我看聂道友却觉得亲切。不知道聂道友父母为何人物啊?” 聂隼却没有理会杜若的问话。一旦稚鱼不在,他便再也没有在少年面前时那种忠挚羞涩的神态,而是一副阴郁疏离、周身遍布令人不适的气质。 杜若碰了一鼻子灰,却不觉得尴尬。她微微弯眸,正欲开口再问点什么的时候。 “不好——!” 正靠着栏杆吹自己剑坠的怀风忽然指着水面,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海面下竟然飞快地浮出一片看不分明的阴影。那阴影体积极大,竟远甚众人先前在周围勘察时所见过的全部礁石! “简直就像是……”江沅面色难看,喃喃的同时站起身,指尖捏诀,摆出应对之势。 “岛屿。”被打断问话的杜若也看到了这异象,她眼眉微微挑起:“四人渡?”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没人能解答杜若少主的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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