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唇,强压下这股不适,就着最近的椅子坐下来。 院子里其他人在外面干活,时不时地聊天。 明明前几天他们还有过愉快的沟通,可不知怎么,洛斯年提不起半点兴致和他们说话。 一个上午居然过得很快,好像只是上一秒才坐下,下一秒管家就在外面敲门,喊他吃饭了。 洛斯年恍惚间起身,过去开门。 两人视线一对上,管家就愣住了,嘴巴张了几秒,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洛斯年:“怎么了?” “你脸色看着很难看......”管家没说下去。 不需要多问,他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顾家是怎么培养伶奴的,他一清二楚,也很明白这样辗转于几个主人之间,洛斯年心里会有多难受。 可也就仅限于理解了,他管不了这么多。 想到这里,管家叹了口气:“放宽心吧,好日子有一天算一天,好好过吧。” 洛斯年笑笑:“我知道,谢谢您。” 他那双漂亮的猫眼蒙着雾气,看得人心头一跳。 管家到底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今天你回后院看看吧。” 洛斯年一怔。 “从小在后院长大,应该有熟悉的人在那里,就当回去散散心吧。”管家这么说着。 管家说得没错。 妈妈死得早,他没有其他家人,一直生活在后院,小伶奴们和他的家人没有区别。 可等站在院子门口,洛斯年忽然有点不敢进去了。 他想起,之前对小伶奴们承诺过,过上好日子了就会带他们一起。 现在算是好日子吗? 他有些茫然。 幸好没人在意。 洛斯年带了最好的糕点,小伶奴们一见他,就像沸腾的鱼群,呼啦啦围上来,左一个喊哥哥,右一个喊哥哥。 他笑着去摸他们的头发,然后回过头,看见了流英。 流英并没有笑。 洛斯年也不觉跟着收起了笑意。 午饭时间,小崽子们被管事赶到饭桌上,他晚了两步,和流英走到了一块儿。 他有点无端的烦躁,不由得加快脚步。 “疼吗?” 洛斯年走不动了。 流英看着他,以及虽然被衣领遮住、仍然隐约可以看见的伤痕。 “疼不疼?”流英又问了一遍。 那还是萧沉留下的淤青。 其实不疼了,只是一直没散干净。 洛斯年摸了摸后颈。 流英讥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好日子,过得开心吗?” 洛斯年看着他,迟了半秒,眼皮垂落下来。 “早跟你说过,这些封建糟粕都是屁......” 流英没能说完。 面前,洛斯年毫无征兆地掉下眼泪。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还是一张充满活人气息的脸,此刻却褪去所有血色,苍白脆弱得好像轻易就能揉碎。 仍是漂亮的,可是太淡了,让人忍不住担心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消失。 流英有点慌了:“你别哭啊,我没想弄哭你......” 洛斯年摇头,声音有点哑:“我先走了。” 流英追了几步,可洛斯年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避些什么。 他的一句“对不起”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洛斯年一口气往前走,过了好长时间,发觉自己来到湖边。 湖水泛着碧波,空气里是植物辛辣的、芬芳的气味。 他撑着栏杆往下看,水面倒影出他的影子,时而成形,时而消散,看不清晰。 他想起流英看他的眼神,对他说的话,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混杂在一起,令他胸腔发胀。 流英的话好像是在说,会过上现在的生活,全都是他的错,是他咎由自取。 是这样吗?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洛斯年搞不懂,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随便哪一根线头一扯,就扯得心脏抽痛。 忽然,湖面影子旁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洛斯年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对上一双冰冷漆黑的眼睛。 男人一身军装,帽檐下,冷厉眉眼直视着他。 洛斯年被冻得浑身一抖:“大、大少爷......” 顾妄书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目光里有考量,也有审视。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放在腰间,食指轻叩,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一样东西。 洛斯年起先没注意,等看清那东西的长相,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通体漆黑、质地冷硬的东西——一把枪。 顾妄书想杀他! 洛斯年完完全全僵住了,甚至忘了下跪求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 顾妄书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握紧手枪。 也就是这时,他忽然看见什么,愣了愣,伸出手来。 洛斯年像被烫到了,猛地往后退。 微弱的抗拒却像是催化剂,换得更粗暴的对待,顾妄书不由分说扼住他的手腕,生硬扯到面前。 洛斯年又慌又痛,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少爷,您放过我吧,求求您了.......” 顾妄书才刚看清他手腕上的那串手链,听他在哭,就抬起眸。 洛斯年哭起来,眼尾鼻尖都泛红,苍白脸颊被泪水浸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花。 比如说,被人捏在手里、又按进水底的铃兰。 顾妄书忽然想到,之前在书房,洛斯年被他爸逼着脱衣服。 确实是很白。 也许是思绪散了,手上的力道也轻了一点,洛斯年趁着这个空档挣开来,抬脚就跑。 跑的时候擦过他肩膀,连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扑面而来。 顾妄书皱起眉。
第12章 划清界限 洛斯年狂奔而逃,生怕顾妄书会追上来。 但顾越的院子居然那么远,需要穿过一整个花园,他没一会儿就累了,撑着月门喘气。 偏偏这个时候,居然碰上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洛斯年眼角余光瞥见角落有人影,一眼就认出,那是萧沉的身影。 他心脏漏跳一拍,转身想走。 “站住。” 冷不丁有人出声。 洛斯年站直了,后背发寒,一点一点转过身。 “萧先生。” 他盯着青石砖,声带绷得很紧。 头顶传来萧沉淡淡的嗓音:“去了别人的院子,就变得这么没礼貌了?” 洛斯年:“……” 萧沉:“抬头。” 洛斯年抬起头。 阳光刺进眼里,他眯了眯眼,于是萧沉变成模糊剪影,看不清表情。 萧沉不知为什么,视线在他脸上停留,有几秒没说话。 等开口,是冷淡的命令:“过来。” “......”洛斯年攥住拳头,连声音也绷得发紧,“萧先生,这不合适。” 萧沉定定地看着他。 眼睛适应了光线,洛斯年看见他没有表情的面孔,冷汗一下子渗透后背。 熟悉的、如芒刺背的恐惧感。 但也许是因为今天受到了太多惊吓,洛斯年有些麻木,居然胆子很大地反驳:“我现在是二少爷的伶奴了,不能听您命令,抱歉,萧先生。” 萧沉没说话,脸色更冷。 洛斯年感到压力,下意识想走,萧沉却在此时低笑一声。 “你的身契还在我这里,应该算不上顾越的人吧?” 洛斯年瞬间被这话定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萧沉肢体放松,半靠在假山上,是一个从容不迫的等待姿势。 “……” “萧先生,是您不要我的。” 从被送出去那一天,一直到此刻,洛斯年都在扮演着没有个人意志的道具,直到此刻,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所有被教导过的乖顺,一股强烈的酸气涌上鼻腔,让他眼眶发胀。 今天明明哭了很多次,可此时此刻,洛斯年强忍着泪水,不愿意在萧沉面前哭。 “是你亲手把我送出去,是你不要我!” 也许是忍得太厉害,洛斯年的声音都在发抖:“为什么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叫住我,命令我,当我还是你的伶奴?” 萧沉像是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笑意收敛。 “您说的对,我是个下贱东西,忠心不值钱,也不配叫您一声主人,”洛斯年仰起头,双眼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是燃着火焰,“您不必用这种方式证明。” 萧沉眼底涌出一丝愠怒,半眯起眼:“你胆子真的很大。” 话音刚落,他瞥见洛斯年手上那串冰蓝珠子,惊了一下,身子也跟着站直了。 洛斯年没注意他的视线,紧咬着牙关。 他知道萧沉瞧不上他,可也没想到,萧沉眼里的自己下贱到这种地步。 所有的努力、讨好、效忠,只是一个等待拆穿的谎言,肆意捉弄的玩笑。 可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他是伶奴?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还要招惹他?因为他看起来很好欺负,很不值钱吗? 他不知道。 “胆子大不大,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洛斯年闷声说,“我得先走了,再见,萧先生。” 说完,他转身就走,手腕却被一下子抓住。 同样的动作,触发了他之前在湖边的恐惧感,洛斯年猛然抽手,不料萧沉力道比想象中更大,竟然扯得他往前倒。 洛斯年不得不伸手,堪堪撑住对方胸口,才没直接栽进他怀里。 “你——”洛斯年没想到,萧沉看着温文尔雅,很讲道理的样子,没想到也有这么无赖的一面,还会死缠烂打。 萧沉视线停留在他手腕,面无表情,片刻看向他。 洛斯年气急了,用力挣扎,不仅挣不开,还把自己弄得直喘气,不得不抬高嗓音:“萧先生,你在做什么?!” 萧沉咬肌轻微动了几下,嗓音低沉:“你的适应能力还挺强。” “什么?” 萧沉眯了眯眼,忽然间露出一丝微笑:“年年,其实我是想对你说一声抱歉。” 像一个休止符,洛斯年所有动作都停住了。 他呆呆地抬起头。 “把你送出去,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萧沉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煦,带着微微的歉意,令人动容。 “我有我的苦衷。” 这话简直是再蹩脚不过的推脱和粉饰,但凡换个人,都能听出里面的虚情假意。 可站在这里的人是洛斯年。 他从没收到过任何人的道歉,以至于这么一点点示好,都让他眼眶泛红。 “真的吗?”洛斯年挣扎的动作软化下来,“你没有骗我?” 萧沉随意地嗯了一声:“当然,对了......” 话音未落,洛斯年整个扑进他怀里,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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