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挽聆听了一会儿,道:“原来是太学的学生们啊。” 自从学政改革之后,将国子监和太学的职责做了重新的区分。将授课讲学的职责全部划归太学,国子监只作为天下学政的最高机构出现,职责主要有三: 其一,统领各州、府、县官学,定期对所教授的课业进行评级审查; 其二,监管各地私学,对教学效果优异者予以奖励,对滥竽充数者进行取缔; 其三,进行“学士”评定。朝廷对在各个领域有突出建树的学者发放俸禄,每年十个名额,级别与翰林院学士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参与评定的学者并不仅限于“经学”一类,农学、算学、商学、工学等实用学科也参与评定之中。 此政令一出,对学界无疑是极大的鼓励。大庸本就私学兴盛,书院为了获得朝廷的嘉奖,主动配合进行学术考评。其中有三家书院进入了首批嘉奖名单,分别是山西临清的花山书院、福建云城的白马书院和安徽大名的岳易书院。 自此,这三家书院的教学内容引得众多私学争相效仿。再加上倭患平定,海禁一开,江南一带商业兴起,民间议政的氛围也更加开放。学生们总是对新生事物更加敏锐,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话题,莫过于内阁的“唐谢之争”。 陈延光对学生们的高谈阔论没什么兴趣,刚待要说什么,却听唐挽道:“你听。” 建成帝登基至今已将近五年了。时间虽短,做的事却不少。吏治改革、学政改革、平倭寇、开海禁、打压宗室、江南建区……学生们心里清楚,这些和皇帝没关系,都是新内阁的功劳。可新内阁里谁的功劳更大一些?谁该坐头把交椅?却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 “要我说,内阁还是要先看谢阁老,”一个学生说道,“别的不论,且就说吏治改革一项,革除了官场多少弊病!贪腐的土壤没有了,官员全靠政绩升迁罢免,这才是官场当有的风气!” 他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人出声反驳:“高兄所言有失偏颇。我倒觉得这吏治改革过于严苛,动辄罢免官员,与我朝仁义立国的本心不符。更何况官员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岂能说免就免了?一点情面也不讲。长此以往,人人都如履薄冰,朝廷焉能长治久安?” 第一个人不高兴了:“既然要改,就当有锐气!谢阁老所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岂容你质疑。” “唐公亦有实在的举措!平倭寇、灭宗室,这都是什么样的政绩?只这两条,内阁首辅便非她不可!” “平倭寇的是陈将军、清查宗室的是冯阁老,与唐公有什么相关?” “谁不知陈、冯二人都是得唐阁老的提拔?唐公有容忍之度,不似谢公,恨不能将所有的美名都挂在自己身上。” “若无谢公,如何能有今日之内阁?” “若无唐公,内阁的政令谁给批红?” 几人唇枪舌剑,已然不是在清谈,而是赤/裸/裸的攻讦中伤了。陈延光听得后背直冒冷汗,压低了声音对唐挽说道:“你和谢仪就不打算想办法解释一下?” 这几日相处下来,陈延光已经看出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坊间传闻的那般水火不容,甚至还要更亲密些。为何要任由这样的流言滋长呢? 陈延光不明白的是,改革的推进势必会引发各方面的反弹,官员的非议、宗室的冲突、甚至是与皇权的暗暗较量。每一个都关乎新法的前程,却又无法化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们二人的可控范围只能,创造出一个更加尖锐的矛盾,将这些阻力全部吸引其中。 至于她和元朗以后要如何化解这场风波,唐挽还没有想好。只要新法能顺利进行,未来纵使是风刀霜剑,他们也扛得住。 “凡事都有代价。”唐挽淡淡一笑,道,“陈将军,你要的时机,就要到了。”
第179章 其实陈延光的焦虑, 也一直是唐挽的心病。大庸立国百年来, 虎狼环伺,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和平。如果说南边的倭寇仅仅是滋扰掠夺, 那么北边的鞑靼则是真正有实力侵占国土, 甚至两度威胁京师。 至和年间的那一次兵临城下,唐挽就是局中人。彼时她虽然与陈延光一道,里应外合地退了强敌,可唐挽心里清楚, 那根本算不上是胜利,不过时运所致而已。若再来一回, 他们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如今倭寇既平, 唐挽也终于能腾出手来,整治西北边防的大局。 大庸攘外的策略, 第一是修筑北方的长城。长城沿线设有九大军事重镇, 其中宁夏、甘肃、榆林、固原四镇分布于河套一带,那里鞑靼的势力相对薄弱,战争的压力不算太大;太原地处长城以内,相较其他算得上是安定。最紧张的当属辽阳、彭城、宣化、大同四镇。而这四镇中,辽阳距离鞑靼中心较远,宣化、大同又有山险可守。最吃紧的, 还是彭城。 唐挽是曾经亲临前线, 对个中情况十分熟悉。她出任兵部尚书之后, 增设彭城、辽阳军务一员, 称总督。兵部侍郎出为彭辽总督, 入为兵部尚书。这是她给陈延光作下的打算。 唐挽的手中也不仅只有陈延光这一颗棋子。她看中江西巡抚顾争鸣在抗倭时稳定后方的表现,将他调到了兵部做郎中,继而又任命为宣大总督;新科进士周世昌出身花山书院。他的老师写信给唐挽,说他于兵法韬略颇有研习,且熟知西北民情。彼时周世昌已入了翰林院,唐挽硬是将人要了出来,放在兵部教养三年,又派去了彭城做督军。这一切都不符合吏部的流程,所谓的“谢党”一派便抓住了这个机会,对唐挽进行一番口诛笔伐。 唐挽却丝毫不知收敛。相反,她干脆上了一封《陈兵奏事书》,要求兵部“人权自治”。唐挽的意思,兵部是特事衙门,官员的升迁任免应自行决策,不接受吏部的委派,吏部仅有督察权。 这份奏疏一经公示,引发了空前的议论。有人认为唐挽的提议合情合理,毕竟兵部掌国防大事,与其他五部的职责差异极大,应当放宽权限;有人觉得此举有违六部分权的初衷,恐怕造成兵部尾大不掉的危险局面。更多的人则从其中看出了内阁的权力之争。吏部明确是归谢阁老执掌的,唐挽明显就是从谢阁老手中夺权啊。 然而朱批的御笔掌握在唐挽手里。公示不过是走个流程,议论也无法撼动她的决定。她只要动了念头,成行不过迟早。结果已经注定,满朝上下只等着看谢阁老要如何反应。 没过多久,内阁又发下具体的文告。明年宗室补交的钱粮,五成要用于江浙一带丝绸工坊的建设和海市船舶的修造,剩下的再从户部分配。众人恍然大悟,果然谢阁老也有后招。海市船舶的提案已经在唐挽手里压了三个月了,谢阁老终于是用兵部的人事权,换来了这份提案的批红。 众人的议论,唐挽只是一笑而过。短短五年时间,新法已渗入了朝政的细枝末节,这样的成绩是她未曾料想到的。许多之前预想过的难题,比如革除宗室一类,竟也都顺利地解决了。唐挽坐在轿子里,头倚着窗,一时有些忐忑,不知这好运还能跟随自己多久。 轿子在宫门前停下,双瑞上前将帘打起。唐挽缓步而出,吩咐道:“你们在此等着,我取件东西就回来。” 双瑞应了,便让轿夫们将轿子顺在北墙的阴影下,等候唐挽。 唐挽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进宫了。那时唐挽忙着给陈延光铺路,元朗正要布局明年的开海计划,两人“相争”的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唐挽给元朗腾出空间,干脆让出了内阁,自己躲在府里做姿态。如今他们二人的目的都已达到,唐挽自然也不必再称病。拖欠的那些公务,总归还是要她来处置的。 不过今天唐挽没有加班的打算。她已任命了陈延光为彭辽总督,明日就要走马上任。此时任命书却还揣在她的袖筒里,上面还缺一口兵部的印章。 已近申时,到了翰林院下值的时候,学士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众人见唐挽迎面而来,纷纷拱手行礼,眸中都难掩惊讶之色。侍读学士褚春彦一向与唐挽关系不错,上前拉着她的手臂,问道:“唐公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有个公文要得急,我去内阁一趟,”唐挽见他面色不对,含笑道,“怎么,我来的不巧了?” 褚春彦拍了拍唐挽的手,道:“来得好!”他抬手指了指内阁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对唐挽说道,“唐阁老有所不知,您不在的这几日,那位几乎是住在内阁里了。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他勤政的贤名啊。” 褚春彦所说的“那位”,唐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唐挽淡淡一笑,道:“谢阁老勤政,于朝廷有益。” “嗨,你啊,就是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褚春彦摇了摇头,道,“这半个月,唐阁老告了病假,那位却夜以继日的工作。为了什么?还不就是等你回来了好将你一军。现在朝野已有传言,说谢阁老勤政,唐阁老怠政。你琢磨,是谁传出去的?” 唐挽无意与他多做解释,于是垂着眸子笑了笑,道:“褚大人为我操心了,多谢您。” 褚春彦听见这话,便觉得自己这份心没有白操,于是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唐挽的手臂,道:“咱们这些人,可都等着您再高升一步呢。唐阁老,好自为之啊。” 他说完,又满含深意地看了唐挽一眼,转身离开了。唐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想拦住他问一问,他所谓的“咱们这些人”,究竟都有谁? 唐挽忽然发觉,自己虽然从来无意结党,但她所处的位置,已容不得她再做孤家寡人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斗,结党营私已深入骨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想要真的荡平这一风气,怕是不可能的。 可结党营之风若不禁止,变法的一切成果,终将会被腐蚀。 唐挽的后半程走得满怀心事,一直到了内阁门前,才被小太监的请安声唤回神思。 “唐阁老怎么这时候来了,”小太监将笤帚搁在一旁,上前见礼,“宫门快下钥了。唐阁老今夜是要歇在直庐吗?小的先去打扫。” “不必了,我来取个东西就走。”唐挽道,“阁老们都走了?” 小太监常年在这国政重地伺候,对阁老们之间的关系心里也有个衡量。他知道唐挽问的是谁,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说道:“沈阁老下午就没来,冯阁老和谢阁老是刚走不久。” 听说元朗不在,唐挽倒放了心。如今两人都在风口浪尖上,真要见了面,倒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元朗的确是走了。可刚走到半路,想起江浙总督的折子还没批复,又折返了回来。他进门的时候,那小太监正在后院扫地,故而没有看见。元朗将公事处理完,转身关好门出来,正与唐挽走个对脸。 两人已经有半个月没见面了。四目相对,眸中波涛汹涌,脸上却不露分毫。初时的惊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由自主的热切和思念。可他们什么也不能说,角落里四处都是藏匿的眼睛。他们相对而立,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只能用目光抚平彼此的思念。 唐挽先拱手行礼:“谢阁老。” “你怎么来了。”元朗的语气,别人听来只有冷漠,可唐挽却听出了关切。 “自然是有公事。”唐挽道。 “什么公事?”元朗咄咄逼人。 唐挽顿了顿,说道:“陈延光上任彭辽总督的任命书需要用章。” “呵,”元朗挑唇,“整个兵部都在唐阁老手中了,不过您一句话的事。何苦再跑这一趟,耽误了晚饭?” 元朗的目光深幽,落在唐挽薄削的肩头。她似乎又瘦了,定然是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 唐挽抿唇,说道:“谢阁老这话却不对了。公务归公务,岂容一言堂?再说我晚饭要给陈总督践行,耽误不了。” 元朗和陈延光一起喝过酒,知道他有劝酒的毛病。想到唐挽晚饭还没吃,就要去喝凉酒,不禁有些担心。 “唐阁老私自宴请封疆大吏,就不怕被参个结党之嫌么。”元朗沉声道。 唐挽一笑。这人啊,只知道担心别人,不懂心疼自己。刚听褚学士说这段日子内阁直庐里几乎整夜都亮着灯,他操劳如此,眼底都显出了倦色。 “谢阁老,”唐挽道,“你我之间,彼此彼此吧。” 内阁大门外已经围了好几个干活的小太监,一个个抻着脖子往里张望。 “快听,这就吵起来了!”一个太监小声说道。 “听说这两位阁老一见面就吵架,还真是这样啊。”另一个说。 先前跟唐挽说话的小太监因为错报了“军情”,内心有些愧疚,道:“行了,你们该干活干活去。谢阁老马上就出来,当心被发现了。” 几个人热闹还没看够,哪里愿意走。忽听一人说道:“哎,快看!打起来了!” 几人急忙往院子里看去。就见谢阁老一把抓住了唐阁老的手腕,气势汹汹地将人拉进了内阁。然后两扇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不会真的动手了吧?” 还是那小太监反应快:“你们在这儿看着,我找冯阁老去!”
第180章 紧闭的大门将那些探寻的目光都隔绝在院子之外。内阁里安静极了, 仿佛天地间, 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元朗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靠近, 才牵起唐挽的手, 往西阁暖房里走去。他一路神情冷肃,每经过一道门,都要仔细地将门掩上。 “你这是做什么?”唐挽问。 元朗道:“木门年头久了,开启时必会发出声响。一会儿有人来, 我们就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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