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朕会回来。” 楚宁立在门边,仰头望着他明亮的双眼,轻轻点头:“我等着陛下。” 数日前,萧恪之就已下旨,今日太子婚仪,辍朝一日。 是以衙署中空荡荡的,从东宫到太极宫,乃至长安城中的贵人们,都早早准备着,先在太极宫中侍立,等太子拜过皇帝与太后,便随之前往赵氏宅邸行亲迎礼。 已是傍晚,日光黯淡,四下点起火烛,将宽阔的街道与敞开的门廊照得亮如白昼。 萧煜服衮冕,着玄衣纁裳,在众人的注视下,被礼官引着翻身下马,来到赵氏宅邸门外。 这不是他第一次成婚了,他面上虽带着温和的笑意,可心中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情绪,脑中的弦更是紧紧绷着,令他感到疲惫又煎熬,只能不断在心中暗示自己,过了今日,便要离开长安,到那时一切便都有转机了。 门中等候的主人已经赶紧迎上来,请他入内。 赵玉娥父亲已故,兄长赵伦也借故留在播州并未归来,是以今日充当主人的,是赵氏族中与这兄妹两个关系稍近的堂叔。 萧煜回过神来,接过掌畜者递来的大雁,在众人的簇拥下踏进门中,北面跪奠雁后,往东房的方向行去。 东房,赵玉娥等候已久。 她身上是太子妃才能穿戴的褕翟花钗,面上亦妆容浓艳,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耀眼。远远的见到太子过来,她挺直腰背,露出一抹既心满意足,又野心勃勃的笑容。 她如今是长安城里除了太后以外,地位最高的女人了,往后,她还要更多。 礼乐声中,萧煜来到阶下,冲她伸手。 她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在众目睽睽下轻轻伸手,放进他的掌心,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 可还未等她站稳,他却已放开手,迅速转过去,微笑着朝外走去了。 赵玉娥愣了下,并不计较他的有意疏远,从容地跟着他走出宅邸,登上马车,朝东宫的方向行去。 东宫的筵席都已备好,就连萧恪之也到了,领着众人落座后,亲自观看二人在礼官的主持下行同牢礼。 无数目光落在萧煜身上,又悄悄从萧恪之的身上扫过,好似在猜测这一对叔侄如今的关系到底如何微妙。 待仪程结束,内侍们捧着美酒佳肴进来,教坊司的歌舞声也从高台下响起。 萧恪之看一眼已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满面笑意地冲萧煜举起酒杯,那模样仿佛是遇上了什么让自己格外欣喜的事一般,与平日的冷峻肃然判若两人。 “今日新婚,太子可觉高兴?” 萧煜望着他溢满笑容的脸,心里一阵扭曲。可碍于周遭一道道避无可避的目光,只好打起精神,勉强笑着应承:“臣新婚,自然是高兴的。” 说着,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饮下。 “好!”萧恪之拍拍他的肩,开怀地笑起来,“高兴就好,不枉朕的一番成全。朕今日与你一样,也高兴得很。” 他放下手中已空了的酒杯,目光带笑地扫视众人。 分明是太子的婚仪,可他脸上的笑意却让人差点误以为成婚的人该是他才对。 旁人见状,也一同起身,向皇帝与太子二人敬酒,一连饮下数杯,直到萧煜因饮得太急而白了脸色,才稍稍暂停。 “好了,朕就不多留了,免得诸卿拘泥,大好的日子,都放开些吧。”他转身又拍拍萧煜的肩,语带深意,“你也好好享受吧,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 说罢,也不理会萧煜忍不住皱紧的眉,在众人的行礼声中,带着侍从们离开东宫,回了太极宫中。 宽阔的宫道上,数名内侍跟在御辇两侧,提灯而行,到了甘露殿附近,却丝毫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朝西面行去。 西面是归真观的所在。 沿途所遇诧异的目光与惊讶的议论越来越多。 “已入夜了,圣上这是要去哪儿?那是——” “归真观?!那、那不是女冠修行的地方吗……” “是啊,里头的几位娘子年岁都大了……只有才进去不久的楚娘子……” “楚娘子!她、她可是圣上的侄媳呀!” “如今已不是了,东宫都有新的太子妃了。” …… 这一回,萧恪之没再掩盖行迹,更毫不躲避沿途宫人、内侍的目光,大大方方在归真观外停下,信步而入。
第66章 离观 阿宁愿随陛下离开这儿。 观中, 楚宁才沐浴过,一面擦着半湿的发,一面执一把团扇轻轻扇动。 热腾腾的水汽从白里透粉的肌肤间氤氲开, 替她添上一层朦胧的柔润光泽。单薄的夏日纱裙才穿上不久, 便已湿了,正半贴在身上。 翠荷见状, 接过她手里的巾帕, 替她将长而密的乌发反复擦干,又抹了桂花油,再用缨绳束起绾好。 修长的脖颈与纤薄的后背终于得以解脱,在空气里散出热气,慢慢阴凉下来。 吹入屋中的阵阵花朵的清香悄无声息地钻入鼻尖, 令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楚宁忍不住轻轻哼起悠扬的小调, 起身重新换一身干衣裳。 眼看着时间不早,翠荷起身出去, 将院门打开, 却不经意听见外头的议论声。 “好似是往这边来,这么晚了,也不知要做什么。” “观中全是女冠, 还能来做什么?八成是与哪位娘子有关。” “这儿的女冠……难道是楚娘子?” …… 翠荷愣了下, 忍不住再往外走了几步,探出头去, 果然见到不远处的幢幢人影。 她忙转头回去,冲楚宁道:“娘子,圣上来了——都瞧见了。” 楚宁有些诧异,不禁跟着她出了院子,到门外等着。 坡道上, 皇帝正乘御辇往这儿来,两边跟随的侍从掌着灯,半点没有从前遮掩的样子。 她震了震,心口好似有轻轻的悸动,提着灯走近两步,立在门边,对步辇上越来越近的萧恪之露出温柔的笑意。 “陛下来了。” 步辇在道边稳稳落下,两个内侍分立在两侧,萧恪之从步辇上下来,一步步踏来,停在她的面前。 微风徐来,夹杂着他从婚宴上带来的微醺酒意。 “是,阿宁,朕来了。” 周围有不少经过的宫人都不禁驻足观望,归真观中几个年纪小些的侍女也好奇地悄悄探出头来。 楚宁屈膝行礼,退到门边,从容道:“陛下请进来吧。” 窄窄的一道门吱呀一声大大敞开,又快速阖上,掩住里头本就看不清的情形。 外头静了一会儿,很快便如暗夜里炸开了锅一般,腾起无数惊讶的议论声。 果然是楚娘子! 今夜是太子新娶,皇帝身为太子的叔父,却堂而皇之地进了前太子妃的院中! …… 东宫丽正殿,礼乐与笑语声声不断,觥筹交错。 萧煜捧着酒杯与酒壶,在人群中不断周旋,一杯一杯清酒下肚,令他苍白的脸颊浮上不正常的红晕。 好容易与宾客们饮完酒,他已有些头晕目眩,站不稳当了。 可今日,身边却没人给他送来温热的食物与汤羹,更没人用帕子替他擦脸上的汗,命人扶他回寝殿歇息。 他脸沉了沉,招手唤来两个内侍,搀着自己往寝殿的方向去。 寝殿今夜被装点作新房,两边候着几个侍女,一见他走近,忙笑着迎上来,一面开门,一面殷切道:“太子殿下来了!” 屋里的赵玉娥听见动静,也跟着出来,冲他行礼,目光扫过他泛红的脸颊和无力的身躯时,精心描过的娥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殿下醉了,快扶他去歇息吧。”她冲身边的几个侍女吩咐,却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只站在一旁看着,也不知是还记着方才亲迎时他的有意冷落,还是本性就如此。 东宫的侍女站在外围,她身边那几个都是今日从赵家陪嫁而来的,其中两个闻言走上前,一个扶住萧煜,另一个伸手要替他解下腰上的玉带钩。 萧煜醉后站不稳,搀扶的侍女又力气小,因此旁边的内侍一松手,他便一个趔趄朝旁边倒了倒,凌乱地走出两步,才勉强稳住。 而跪着替他松腰带的侍女手上力道未收住,扯得他腰侧被带着扭了扭。 “滚!”他阴沉着脸低头,冲那侍女怒喝一声,薄唇紧抿,眯起的眼里满是阴郁。 那侍女不了解他的脾性,愣了一下,俯身认错后,又要伸手去继续。 萧煜心底的怒意一下被点燃了,当即抬脚冲踹去。 他虽身子有些弱,且还醉着,可到底也是成年男子,怒时的力气一点儿也不小,这一下,恰踹在那侍女的心口,将她撞出去半丈的距离,直捧着心口蜷缩在地上轻呼不起。 “都滚出去!”他喘着气扶住一旁的架子,语气里满是不耐,自己伸手解着衣带,将外袍脱下丢在一边。 东宫的侍人忙都退下去了,剩下几个从赵家来的,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大怒,也战战兢兢起来,却不敢直接下去,而是将目光看向一旁的赵玉娥。 赵玉娥蹙眉瞥他一眼,冲几个侍女摆手:“罢了,你们下去吧。”说着,她走到萧煜身边,搀着他进内室的床上坐下,冷冷道,“既然殿下如此瞧不上玉娘的侍女,玉娘只好亲自服侍殿下了。” 萧煜揉揉额头,想叫她也滚出去,可深吸一口气,到底暂时忍住了,任由她伸手取下自己头顶的发冠。 有人送了醒酒汤和温水进来,赵玉娥先捧着杯来令他漱口,又亲自拿绞干了的手巾给他擦身。 分明是与过去一样的事,只是换了个人,他便觉得格外不自在。 眼前的女人自然也是美的,成熟、丰腴、妩媚、艳丽,动作虽称不上温柔似水,却也算轻。 可他心里除了一阵阵的烦躁和不悦,再没有其他波动。 今日的一切,统统都不合他的心意。 “好了,你也下去。” 他歪在床头忍了片刻,最后忍不住将巾帕拿过来,自己胡乱擦了擦。 赵玉娥冷冷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沉下来。 “今夜新婚,殿下难道忘了为何要娶玉娘?” 萧煜没说话,落在身边的手慢慢攥紧一旁的平整布料。 赵玉娥移开视线,起身走到妆奁边,小心褪下发间的簪钗,卸去脸上的妆容,再背过身去,将繁复的衣裳褪下,换上宽松的寝衣,轻声道:“不过这几日的功夫,殿下且忍一忍吧。” 说着,她熄灭屋里的灯柱,慢慢走到床边,在他身旁静静躺下。 丽正殿外,还有饮醉的宾客尚未归去,正歪坐在食案边,放肆地笑着赏最后的歌舞。 而远处的寝殿里,新婚的二人同榻而眠,却各怀心思,异常生疏冷淡。 …… 归真观里,楚宁正靠在萧恪之的怀中,双臂也难得主动地搂着他的脖颈。 已过了子时,她却丝毫没有困意,好似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萧恪之亦有些不平静,伸手在她如丝的长发上抚了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宁,朕还未同你说过朕母亲的事吧?” 楚宁轻轻点头,知道他是有话要说,遂抬起头,趴在他怀里,认真地看着他。 她自然听说过他母亲当初的事,只是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他要说的,定是他自己看到的事。 “朕的母亲本是掖庭宫中最普通的杂役宫女。她出身平凡,在多数出身小官之家的宫女中,应当算是地位最低的那一拨了,可她从不怨天尤人。” 卫氏总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与她一同进宫来的贫寒出身的女郎们大多是父母双亡,被其他长辈卖进宫来,或是家中还有兄弟要供养,被父母卖进来的,她们总是被亲人抛弃的那一个。 可她不一样,她的父母生怕她一个十二三岁正长个子的女郎在兖州的饥荒下吃不上一口饱饭,听说长安的宫廷里每日胡饼管饱,才动了将她送来的心思。 她想,她是被疼爱的那一个。 直到后来,她夜里值守时,遇上醉酒的皇帝,阴差阳错下怀了身孕,虽被封为才人,却既不得其他嫔妃待见,也不被皇帝喜爱,她也依然未自怨自艾。 她对小小的萧恪之说:“六郎,你看,母亲过去在兖州时,连麦饭都吃不到,如今却会嫌这一碗羊肉馎饦太多,这样的日子,已经十分知足了。母亲没有别的期望,只盼六郎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她生得眉清目秀,婉约清丽,算不得天姿绝色,可在美人应接不暇的宫廷中,也不显逊色,虽时常遭人冷落与嘲讽,却从不放在心上,依旧安心度日。 可这样一个温柔美丽、善良真挚的女人,却没得到过夫君的一点怜爱。 “朕曾问母亲,父亲这般冷待,她是否怨恨。朕本以为,有那几年的艰难,母亲再是豁达大度,总多少会有些怨恨。可她的眼里却只看得见茫然与生疏。那么多年,父亲与她的亲密,大约仅是朕出生前的那一天,后来,他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母亲对他的仰望,与当初在掖庭宫为奴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抱着她做到窗边的榻上,推开半掩的窗,仰头望向黑色夜幕里点缀的繁星,目光说不上惆怅,只有几分淡淡的感慨。 她跪坐在他身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眉眼。纤细的指尖从浓眉上滑过,被他一把握住,细细把玩起来。 “后来,朕还见到许多其他人,她们被困在后宫中,仰着父亲一人的鼻息活下去。她们有时会因父亲而欢喜雀跃,可欢喜总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她们都觉得忧愁而茫然。朕起初不明白,为何如此,后来才渐渐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父亲将她们困住了,在这座华丽的宫城里,她们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早已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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