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探不知道邱谋精通微表情到何种地步,他只好撇过头尽量不使更多信息暴露。 不料,这一扭头,正好望见易侦。 乌探一愣。 易侦不知何时早已掀下兜帽,他白皙的皮肤在纯黑袍子的衬托下显得格为苍白,与此同时,他半眯起眼,干燥泛白的嘴唇扬起一个微弱的幅度。 乌探望见,易侦眼中满是一种情绪: 不悦。 这种不悦并非孩子得不到糖的不高兴,易侦一双丹凤眼末尾上挑,没了平日的笑意,他眼中掺了些戾气。 易侦坐在邱谋正对面,半笑不笑道:“你很喜欢观察人?” 易侦岔着腿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个子高,哪怕坐下也压迫感十足。 邱谋缓缓摇了下折扇,丝毫不怵:“还好,自己能看出的东西,就不劳对方张口说了。” 说着,他轻快道:“比如现在,你看起来不高兴,为什么?” 易侦仍盯住他。 邱谋一双眼若有若无地往乌探身上瞟,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之前我在食堂碰见过你们,当时你们在吃饭,现在你们又为了某个不可言说的目的跑来桌游社,我很少看见两个男生一直黏一起,你们该不会——” 他挑衅似的凑近二人,小声道:“——是那种关系吧?” 那种关系。 这种关系无法轻易宣之于口,所以邱谋用了暧昧的“那种”一词来形容,就像酒吧中醉酒的女人对男人若有似无的暗示,勾得人浮想联翩。 乌探知道他说的是何种关系,他经常在小说里看见。 以封建社会为背景的故事中,男女恋爱尚且无法自由,更不用说别的。 他们经常作为一个见不得人的团体,隐藏在公园角落,缩在人们目光的死角,卑微地在人群中寻找他们的同类。 禁忌的同性之恋。 乌探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易侦之于他,就像茫茫海洋中的灯塔,他将他带入推理社,告诉了他推理大赛的存在,使他有了奋斗目标。 乌探喜欢御手洗,易侦喜欢奎因,他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有灵魂上的共鸣。 因为易侦,所以他才会在这里,进行桌游消失的调查。 大概是没看见期待的反应,邱谋无聊似的“啧”一声。 邱谋穿着短款灰色棉袄,袖子常常遮住手部,棉袄有个兜帽,荡下来的两根绳摇晃在胸前。 绳子负责伸缩控制兜帽不滑落,为了防止绳子缩回兜帽取不到绳头,通常绳子末梢都有个绳结。 邱谋的这件设计很新颖,他的一端连有一颗黑色小珠。 乌探蓦地道:“你这件衣服穿了很久吧。” 邱谋道:“还行。” 乌探指了指他衣服上的另一根绳:“你有颗珠子脱落了。” 那根没有珠子的绳子上,末端稍稍卷曲,那是曾挂有珠子的痕迹。 邱谋朝他脸上一瞥,忽的揪住那根光秃秃的绳子。 他笑起来:“你看得比我妈都细致。” 乌探冷冷道:“过奖。” 语毕,乌探回头对易侦道:“走吧,没什么好问的。” 易侦站起身,他跨出椅子,跟着朝门外走去。 “等等。” 温润的声音响起,邱谋看向两人:“我还不认识你们。” 易侦在二人之间比划了一下,简单道:“乌探、易侦。” 他向外走去:“希望下次不会再见到你。” 桌游社目送着黑袍子和鸭舌帽离开活动室。 仰飞羽想要送送他们,趁势询问些调查情况,结果被易侦以“下次再说”的理由回绝了。 二人在桌游社待了有些时候,到了晚上九点,桌游社活动结束,众人解散。 庄嘉许没玩什么,他将手机往兜里一塞,略显不安道:“邱谋,你说刚才两人是来干嘛的?” 邱谋将棋子一把笼在手里,像赏玉似的一粒粒丢进竹篓,听着棋子落入棋堆发出的闷闷声响,若有所思。 面对庄嘉许,他一下没了方才的兴致,随意应付道:“不知道。” 刚才两方人对话时,庄嘉许一直在旁偷听,奈何听不明白,问了又得不到具体答复。 他不禁急了,开口未语,却被邱谋预料到似的打断:“我去趟厕所。” 其实邱谋不太有生理上的需求,他只是为了找个安静地方仔细回味刚才的对话,顺便避开庄嘉许的追问。 他缓缓走入男厕所,打开一扇隔间门。 那个叫乌探的,观察力惊人,也很聪明,他略有忌惮地想。 观察力他切身体会过,同时他注意到,两人在对姜轩和庄嘉许问话时,都是乌探掌握的主动权,易侦并不掺和。 就像掌握经济的人在一个家庭中拥有更高的话语权,负责问话的一定是思考更多的一方。 更主要的,是他的眼神。 在自己诈他的时候,他第一时刻就发现了不对劲,而当自己打算第二次诈他时,他敏锐地做出反应。 无论是直觉还是通过思考得出的结论,他的反应都极为迅速。 同样的方法无法在他身上二次使用,这是最棘手的一点,相当于对他施一计便报废一计,这是邱谋最不愿面对的对手。 乌探让他怵的同时,另一人也浮现脑海。 思及易侦,邱谋神情微变。 邱谋垂着眉板着嘴,若让乌探看见便会惊讶发现,那是易侦与邱谋对峙时露出的不悦表情。
两者的表情别无二致,出现在不同脸上,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不知为何,邱谋有种同类相斥的感觉。 面对乌探,邱谋虽然怵,但愿意同他一争,然而面对易侦时,却本能地想要远离。 进入隔间,为了防止庄嘉许看见他,他回过身锁门。 猝然,门板上的黑白报吸引他全部注意。 邱谋像是发现什么宝物似的睁大眼。 A4黑白纸上,文字简洁,附有一张失真的福尔摩斯侧脸。 他轻轻念道:“推理社。” 蓦地,他抬起头,望着厕所里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映出乌探易侦的脸,他回想起仰飞羽发现桌游消失的无措,又设想他最有可能向谁求助。 他再次轻轻念着,这一遍念得极轻极慢,好像要将这三个字放在唇间反复研磨,又好像害怕这三个字随风飘走。 “推、理、社。” 邱谋纸扇一开,扇着自己下颚,用清凉强压内心的汹涌,他嘴角蓦地咧出一个笑容:“有意思。”
第14章 拜访推理社 今日小雨。 凌冽的寒风席卷过校园,冰霜般的气流裹挟清凉小雨,在柏油路的伞面上发出“哒哒”的轻响,雨点时不时飘进学生的长靴,冻得人一哆嗦。 图书馆一楼,某个小房间露出暖黄灯光,引得不少过路人羡慕地往里看,恨不得进去喝杯茶小憩片刻再赶路。 推理社活动室内,窗面氤氲了一团白雾,宛若薄薄的宣纸贴在玻璃上,屋内,水壶又在“咕咕”的冒热气,龙井茶香遍布活动室,神清气爽。 因为乌探总是以“活动室”太冷为理由,易侦便将家里的小太阳取暖器搬了来,宿舍里不让使用高功率电器,活动室却没这烦恼,它插了电便无声运作起来,哄得人昏昏欲睡。 乌探紧贴小太阳坐着,他跷二郎腿看书,桌上摆了杯龙井,昏暗的雨天使人宛若处于隔绝于世的林中小屋,极有“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韵味。 乌探捧着的是京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看得眼皮子直打架,特别是脸庞一侧暖暖的,加上窗外的白噪音,简直是瞌睡的天堂。 他干脆把书放下,抱着双臂,头往外套里缩了缩,缓缓闭上眼。 今天课很多,几乎都是大课,内容枯燥且复杂,不认真听极容易挂科。 乌探以往下了课没事干,还能看看书,窝在寝室里啃啃零食,现在进了推理社,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此时好不容易停顿下来,困意便上头了。 易侦今天下课晚。 他特地留在教室将笔记做完,抬起头时,教室里的人全跑光了。 他撑起黑色长柄伞,缓缓走在湿漉漉的小道上,小道的凹槽处结了冰霜,冰碴子也被铲到一处,毫无美感的堆叠,大概是清洁工怕学生踩着滑倒。 熟悉的归途,熟悉的路灯,他走近图书馆时,望见暖黄灯光中,一人坐在一片氤氲后,静若雕塑。 易侦小心地打开活动室门。 由于推理社活动室原先是废弃报纸的临时堆放点,狭小的房间不受人重视,直到易侦手里才稍有改善。 只是这扇门一直没修好。 他放轻动作推开铁门,尽管如此,门还是“吱呀”一声,宛若小弄堂里单位楼的大门,听着牙疼。 暖炉旁的人没有醒。 乌探下半长脸缩在竖起的领口,平常洞悉一切的眼像是累极了合上,他的头自然低垂,脊柱向后凸起,被温顺的包裹在厚衣里。 睡着的乌探不似以往的敏锐,他此刻安静极了,就像独处鸟巢的雏鹰,还处于朦胧状态。 易侦注视他许久,轻轻将门合上。 他回忆起推理社刚创办的时候。 易侦在入学前的暑假便得知新兴杯推理大赛一事,一入学,他便抱着期许托关系租用下这小小的废弃间。 他在家有佣人干活,修长指尖只触碰纸笔和电脑,可是拿到废弃间的那天,他绕起袖子,触上了肮脏的抹布。 母亲问他要不要让佣人来忙活,却被易侦拒绝了。 他自己的房间都不曾亲自打扫,现在居然不嫌脏去清理学校一处不起眼的小角落,一下看呆了他家里所有人。 一个人的房间是他的安全领域,是他安心睡觉、休养生息之地,就像泉水之于麋鹿,翠竹之于熊猫,但在易侦心里,这个废弃间是比之更重要的地方。 他修整了红木书架,将自己带来的书摆上,他要来了学校不要的桌椅,按自己的想法摆弄,他从家里搬了矮柜,将最重要的推理大赛海报放入其中。 他先后添置了小物件,例如茶杯、水壶,他每次放学都会来到这小小一方地,看向窗外操场上一个个活泼身影。 这是一个好地方。 但只是他一个人的好地方。 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木椅上,看着空余的三张椅子发呆。 取暖器近乎无声地运作,更加重了窗户的白雾。 他的第一名社员正半坐着瞌睡。 活动室刚建立的心酸宛若冰红茶中的一两滴柠檬汁,早已不知何去,唯有那酸酸的滋味儿,使现在的馥郁茶香更为可口。 易侦将放在桌边伸出一角的书塞回书柜,为乌探桌前要凉不凉的茶盖上茶盖,触及乌探冷缩的动作,易侦想着下次干脆再带条毛毯。 水壶轻轻“哒”一声,热水烧好了。 易侦透过汩汩白气,蓦地觉得矮柜上方的墙面缺了点什么。 他抚着下巴,掏出推理大赛的海报,在墙上比了比,决定贴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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