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邝简喜好与常人不同之故,对此类话本一惊过后,倒也接受得平和,再一转念,他心道这唐老板也真是钻营有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等小书,逢迎学子猎僻之心不说,还可以偷逃克税。 正当此时,那被他指使出去的小旗快步跑来,朝邝简道:“邝头,拿到了!昨夜进出贡院的马车并不多,只有五辆,都是今年要考试的学生,官宦人家提前熟悉考场的,有吏部崔府,有行人司娄府,有巡院玉府……” “等等!玉府……?” 邝简抬手打断,将书放下,心念电转间,倏地想起今晨与四爷的对话: “淮安府不算通港大阜,也没有了不得的名胜,杀香月为何要绕行淮安府,特意做出这么一桩事情?” “淮安府嘛,巡院的玉斯年玉大人你知道罢,他正好是那里的署官,一年有半年要在淮安。” 邝简登时想到了什么,拿过那记录,二话不说:“走,随我去趟玉府。” -------------------- 明日双更。
第33章 浪淘针(3) 邝简到积英巷玉府时,玉斯年刚刚出发,门房传讯到玉府长子玉岳的屋中,玉岳刚换下的外衣又重新穿了回去:“你说访客是谁?”玉岳追问。 门房答:“他自称是应天府捕快,邝简。” 玉岳没有耽搁,振了下衣襟便快步走了出去。 早在数年前,玉斯年玉大人还是金陵官场闻名遐迩的美男子,他的儿子五官自然继承了父亲的好相貌,但此人疏于锻炼,体态上与其名字里的“岳”完全不搭,加上正值十七岁长个儿的年纪,男孩子窜得太快,身上肌肉跟不上,整个人便像一根芦苇般,衣服底下空空荡荡,好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 邝简领着小旗等在会客厅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位文弱年轻的公子,快步走来的模样像是怕迟了一般,提着霜白色的衣衫,匆匆迈进门槛,待邝简说明来意,当即用力点头:“人命关天,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父亲高官厚禄,为人子仍如此踏实随和,玉岳第一面便给邝简留了很好的印象,宾主各自落座看茶,无须多说。 但邝简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文气的公子性情有些精致的钻营,虽然是第一次见他,却已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玉斯年有意培养儿子,很小便开始为他的仕途铺路,玉岳虽然只有十七岁,府试还未通过,却已然对首都陪都、朝廷各部的大员有了通盘的掌握,譬如邝简,金陵城中知道他身份的少之又少,应天府许多同僚都未必清楚他家室,这玉岳却在房内一听就知道,这不是应天府的小邝捕头登门了,这是朝廷大员孟质公的儿子登门了,此人性格波澜不惊,寻常场合很难结交,今日忽然造访,实乃他难得结实的机会。 “昨夜伎馆杀人案满城风雨,捕爷可是为此事而来?” 玉岳目光清清湛湛,语气颇有几分少年人的热情,“捕爷要问询什么?小生知道的定知无不言。” 踊跃的线索提供人的确少见,但总比那些不配合的强。 邝简点了点头,直言道:“本捕今日搜捕贼人时查到贡院出行记录,上面写着玉公子昨夜戌时初刻乘马车进入贡院大门,亥时一刻驶出,我今日来是与公子确认情况的。” 刚刚还貌似八面玲珑的玉府公子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空白:“……啊?” 邝简警觉抬头:“怎么?公子昨日没去过贡院?” “呃……”玉岳舔了下嘴唇,眼神忽然慌乱地停顿了一下,“去过去过!……这,这不是明日就要府试嚒,小生是去提前瞧一瞧考场,好心里有底。” 说着,他有些不安地把屁股往凳子里挪了挪,刚刚那份热络已经彻底从他的脸上消失,脸色转为苍白。 邝简看着他:“公子是昨日去过贡院后又去了其他别的地方嚒?”
“别的地方?捕爷……你是指?” 他的软弱显而易见,不用戳,一吓就破了。 邝简淡淡道:“叫佛楼。” “啊这这这……” 玉岳的脸立刻涨红了,“捕爷这玩笑可开不得,小生早与丰城侯之女有婚约,爱惜名声如性命,怎可去那等烟花之地!您莫不是把我当成了那杀人的凶徒?我玉府世代都是读书人,哪能做出那等的事情?” 邝简:“那公子昨夜近一个时辰都是在贡院?” 玉岳:“是,是……不然还能去哪,就是在看考场!” 邝简:“那不知公子明日的考房是哪一号,哪一列,哪一间?” 倏地,玉岳脸上的冷汗落下来了。 邝简却只未察,公事公办道:“您现在说一说,我去找人核对。” 玉岳的眼动变快,嘴唇发颤,“咕咚”一声,在落针可闻的会客厅内咽了口明显的唾沫,就在邝简以为这公子坚持不过三个弹指时,忽然一道凌厉的少女声音从屏风后穿透而来:“你是谁?” 邝简不禁朝那声音看去,答:“对面可是玉府的千金?在下应天府捕头,邝简。” 是背光,邝简看不太清那屏风后,只能隐约瞧出是个窈窕娇小的人影,穿着件明黄色的裙子。 “你来找我哥哥,是因为叫佛楼那桩案子?” “正是。” “他是疑犯?” “只是例行检查,了解有无线索。” “我们这里没有线索。” 小娘子声音强硬,语气不容转圜,“他明日还要府试,请邝捕头不要打扰他。” 邝简别有所思地看定那小小的人影:“在下的问题不多,不会打扰令兄太久。” 说罢,邝简继续看向还没缓过神的玉岳:“玉公子,请你回答……” “你是要逮捕我哥哥嚒?!” 屏风后,玉带娇再次打断邝简。 邝简的额角轻轻一跳。 那女孩应该不超过十五岁,但声音气势,咄咄逼人:“小女听说这桩案子由镇府司负责,不该是由应天府来查,请问你是什么身份来问话?若你只是协助人不是主办人,麻烦回去请镇府司的调令。没有调令,我与我哥哥,没有必要配合你。” 说罢,她直接朝着外间毫不客气地一振声:“来人呐,送邝捕头出门!” -------------------- 翻,有下一更
第34章 浪淘针(4) 正午日光打头,玉府的车驾就威风凛凛地停在街上,镀铬的马辔头,黑色皮革的车顶,明亮的钣金,因为时而会有女眷使用,上面还打了个小小的明黄色的花结。 邝简站在玉府门口,一身黑色的衣裳被阳光炙烤得发烫,他却不动如山,仿若不察,只定定地、神色复杂地看着玉府的门楣。 小旗作为刚刚看了全程邝简是如何被玉府扫地出门的亲历人,觑着他的脸色,惴惴不安地小声问:“邝捕头,贡院出行的名单不是还有别的府邸不是?我们要去那里吗?” 可邝简没有动,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眉头紧蹙,一副十分困扰的样子。 有时候案子办多了,人会有直觉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逼近真相,邝简回想与玉岳交谈的点点滴滴,他能确定玉岳说了谎:他一定没去看考场,但他用自己婚事争辩的样子,又不像是去过叫佛楼,这中间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邝简在脑中飞快地盘绕线索,力图串连起缺失的真相,可是他用力地想了几个弹指,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至此,好脾气的邝捕头也烦恼地闭起眼睛,仰头抱怨了一句: “玉府怎么生了个这么利害的小姑娘?” 若不是她半路杀出,现在玉岳肯定就已经撂了,眼下玉岳有了防备,再问怕也是问不出来了。 估计是看这两人在玉府的门口站得时间久了,玉府门口的馄饨摊上,忽然有大娘应了邝简一句:“嗨,可说呢,这玉府的小娘子不就是与别家的不一样!” 邝简见有人应声,倏地回过头去:“怎么说?” 那位大娘四十多岁了,一看便是爱打听百家长短的年纪。邝简直接了当地走过去,坐在她的摊上先要两份馄饨,大娘看着他这俊俏后生笑逐颜开,立刻揭开馄饨帘子就开始热锅。 “大娘晚上可还在这儿摆摊?”邝简主动问。 大娘爽朗答:“晚上不在咯,要回家带孙子,过午就走!” 邝简失落下来,知道与她打听昨夜玉府的出行是不成了,便只能问:“您说这玉府小娘子与众不同,不知是怎么个不同法?” 这大娘“哈!”了一声,响亮道:“这玉府小娘子这么爱出风头,哪里还用着我来说?你难道没听说过嚒?” 邝简神色闪出些尴尬,怀疑这位大娘误会了他的身份。 还好这大娘没真想听他回答,像是帮忙介绍一样,一本正经,滔滔不绝:“她啊,从小不学女工,爱画画,玉大人请了好些利害画师来教,几年前还总扮成他哥哥去上学,就这么高的时候,”大娘比了一下,应该是十岁左右,“那么个小人儿梳成男孩的发髻,脸涂黑,每早背着个褡裢出来吃馄饨,我一直以为是她哥哥呢!要不是乡试的时候,她中途被人拆穿了身份,谁都不知道她替她哥上了那么久的学堂!” 这消息简直就是天降惊雷。 邝简瞠目,“她替她哥哥上学?还替她哥考试?” “是啊!” 大娘表情夸张:“听说还差点拔了头筹呢!” 邝简一顿。 瞬息间,考试,贡院,琉璃珥的书画,阉割,邝简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邝简追问:“这姑娘竟如此有文才嚒?” “文才?” 大娘撇撇嘴:“女孩子有文才嫁人又没有用处咯!不过玉府的确经常被人说儿女生反了,哥哥文文弱弱像个闺女,妹妹倒是活活泼泼像个男孩,她除了爱画画,还爱打马球,就是替她哥上学时候学的,玩得可野了!” 邝简克制了下自己奔放的思绪,怕想得太偏,又往回问:“我听说玉府的公子是丰城侯选定的女婿?他私下品行如何?” “丰城侯是哪个?那老妇不清楚咯,不是城东的吧!”大娘手脚麻利,馄饨出锅,一边给邝简这两位端着海碗,一边嘴上不停:“不过老妇看着哥哥老实,就是学问差了些,品行更没的说!但论起出风头嘛,他肯定是没有妹妹会拿手咯,就小妮子替他考试那件事也就是四五年前罢,那之后三个月里无数人上门来给小妮子提亲,那真是百家来相,金陵城里李府公子、逄府公子、玉大人的顶头上司,甚至金陵外的宿国公媒人都登过门,那门庭,啧啧啧……” 邝简十分怀疑大娘是把自己当成玉府小娘子的追求者了,这话头可劲儿地往她婚事上带,不过听她讲得这样声情并茂,邝简也真来了几分好奇,追问道:“那最后是谁抱得美人归了?” 这么利害的小闺女,他倒要看看是谁家走大运。 “嗨,说这个就生气!” 那老妇人看了邝简身侧的小旗一眼,忽然没有下文了,麻利地一扭身,收拾那菜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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