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简:“???” 小邝捕头一时莫名,心想这一问一答不是正说得通畅嚒?大娘这是何意? 正当此时,玉府街口外忽然传来打马之声,邝简举目看去,正见江行峥一身明艳的飞鱼锦服,骄姿夺人地快马而来,身侧的小旗见状立刻停了筷,向邝简告罪一声,奔过去见礼,邝简看着那马上马下之人说话,目光频频向自己这方看来,心想着江行峥好快的耳报,这就过来了,一侧的老妇人却不知何时挪到他身边,悠悠说了句:“就是那个人咯,就是他说下了玉府小娘子的婚事。” 邝简愣了一霎:“您说……江行峥?” 老妇人阴阳怪气地撇嘴:“鄱阳江氏,巨商咯,一出手就是八万缗的聘礼,都可以给郡主下聘啦,搁谁谁不心动呦!……白瞎了玉府这门户,白瞎了当时登府的许多媒人,真是闭着眼也选不出差的,玉大人偏偏在里面挑出一个最差的!好好的小闺女,啪,嫁作商人妇!” 大娘知道的消息太多,一道一道地往外说,简直让人应接不暇。 也不知道那小旗向江百户怎么回报的,江行峥翻身下马,大步向邝简走来。 “邝捕头怎么在这儿?” 邝简抬头:“贡院查到玉府的出行名单,我过来问问。” “玉府有问题嚒?”江行峥俯视着邝简,鬓角纹丝不乱,眼珠一动不动。 邝简迎着那目光,神态如常:“暂时没有,不过玉府公子说再要问询便要拿镇府司的手令才肯开口。” 江行峥正了正腰间绣春,轻咳一声,沉声回绝:“不必麻烦了,镇府司已审出嫌犯,今年进京考试的傅春生有重大嫌疑,此案就此具结,之后的事情邝捕头便请不要插手了。”说罢也不等邝简回应,曳撒一摆,大跨步地走过了街巷,进了玉府的大门。那小旗歉然地瞧了邝简一眼,紧接着也跟着进了玉府。 “呿!” 老妇人咕哝一声,不满地看着江行峥那身过于板正的金橘色云锦飞鱼服:“捐出来的官好威风咯,果然是巴结上了清贵门户,连口气都变得不得了了!” 日光煌煌,转过日中时照得积英巷半空显出层层灼人的光圈—— 邝简想的却不是江行峥的无礼,而是此人一向矜声敛气,便是在月初应天府叫板时都未曾露出过如此敌意,他今日干甚么这般紧张? 因为未婚妻嚒? 邝简起身结算馄饨,朝着大娘略一点头,便快步往街口的反方向而去。 胡野被阉割,他此前并未深想,只以为是情敌相杀出于嫉妒,可现在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却开始成形:什么样的嫉妒会让男子极端道去阉割同类?如果凶手并不是名男子呢? 太监的假设过于无稽,那可不可以是个女子?一个有些胆魄、行为出格的女子,一个不太满意家中亲事,喜欢上一个女子的女子,她替哥哥上学,可以惟妙惟肖地伪装成男子,也可以出入十六楼,她熟悉贡院一带,了解贡院到叫佛楼所有隐蔽小路,她有性别优势,喜欢上一个妓女完全不必劫持,只要怂恿其出逃即可,她胆大,她识字,她身份清贵,有巡院父亲的宠爱、有言听计从的哥哥、有镇府司当差的未婚夫,哪怕性格骄纵,也不会轻易惹人怀疑…… 这些才是一个内应该有的样子,出人意表,且让人毫不设防。 就在邝简走后的一盏茶功夫,江行峥一脸阴霾地自玉府中出来,金橘色的曳撒被他飞扬的大步甩得凌空翻飞,他目光阴沉地扯鞍上马,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冷酷地调转马头,扬鞭而去,眼带小痣的小旗不敢做声,随着他哒哒哒地马蹄极速奔跑,直到跑出积英巷,再不见了人影。 又一盏茶,城西辉复巷中,一羽鸽子扑棱棱地落在杀香月栽满兰草的窗口,手带碧玉扳指的男人解下鸽腿上的绳结,看后,气定神闲地碾成粉末:“放心罢,危机已解,镇府司即将结案。”
第35章 珍珠鸟(1) 晦暗的屋内,燃着几盏不太亮的灯,江行峥身姿挺拔,案前一手支颐,一手斟酌落笔。 他是美男子,青年才俊,英俊白皙,同僚暗中总说他眼高于顶,端着架子似的,的确,哪怕是逄、储风头正盛,他最不得重用、最被人冷落的日子,他也没有半点消沉打击之色,他身姿简劲,表情淡漠,仪表干净整洁,鬓角眉梢永远修理得一丝不苟,绣春刀、飞鱼服在他的身上,总要比别人多出三分英俊昂藏,目视前方时可以忍受任何的流言蜚语、谗言讥笑。 他与世袭职务的同僚们不同,他是商人之子,百户是买来的官职,父母当年不知走了何等的门路将自己塞进镇府司,家中人不懂公门的弯弯绕绕,都是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摸索。 此前许多年,他一直等着自己的出头之日,等到自己可以接手大案,风光侦破,像逄正英、储疾那样一夜成名,自此扬眉吐气。是时,未来的岳丈玉大人也知他处境艰难,但常予他勉励开解,声称人活一世定要先熬得住,伏久者,飞必高,一世还长,蹭蹬难免,万不可凭白做消沉急躁之念。 那是个儒雅大方的男人,言笑晏晏间自有迷人风度,宦海多年看似默默无争,仕途却一直按部就班,稳中有升,为人思想更是开通豁达,膝下一儿一女教导得都出类拔萃。江行峥很信任他,也一直暗中储备,等待时机。 只是不曾想,这机遇来的时候,老天跟他开了一个偌大的玩笑。 傅春生。玉带娇。 雪白的宣纸左右两边,落下两个名字,江行峥笔尖颤抖,内心激烈挣扎。 不能再拖了,他亲口说的镇府司即将结案,是此是彼,是真是假,全在他今夜一念之间。 忽地,江行峥咬住牙床,像是某种发泄一般,又深又切,又痛又恼地低吟了两声:“娇娇,娇娇……” 玉府,英气明艳的小姑娘正伏案在灯下画画。 她叫玉带娇,闺房与其他女子略有不同,梳妆台只占小小的一角,屋中一方和父亲办公所用大小一模一样的桌案,桌案上宣纸、笔、砚颇多,日用消耗也颇快。 她爱画画,母亲去世得早,没人逼她学女红,她便一直没有学,成日里画画,还央求父亲为她请教画的先生。 她有个哥哥,大她两岁,是个矫情鬼,最爱漂亮光滑的衣服料子,精巧别致的穿的戴的,有些笨,不读书,但有时候又很聪明,很会跟“有用的人”打理关系,五岁时便坚定一生的志向,那便是风采照人地娶个有本事又高贵的媳妇,让他可以躺着奋斗二十年。
哥哥十一岁的时候,已经腻烦透顶了上学堂,天天羡慕她可以在家里写写、画画和睡觉,玉带娇则反过来,她羡慕透了哥哥每天可以出去玩,家里真的特没意思。九岁到十二岁的时候,女孩个头窜得快,男孩却不长个,那时候她和哥哥看着差不多高,她便心血来潮地提出可以替他上学。 俩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事情就这么计划上了! 她把脸擦黑,头发梳成生员头,穿上士子服,背下哥哥班上的花名册,记住哥哥每位同窗的脸和名字,模仿哥哥的举止行为……可她到了学堂才知道,哥哥上学也没耽误自己睡大觉,一直维持着“若即若离,多愁善感,弯弯绕绕”的病美男形象,她偷天换日大变活人,居然也没有一个同窗发现异样。很快,她用“玉岳”的名字跟上了学堂的进度,效率惊人地完成了读书,背书,写文章,一个月后发现这些太简单了,她的兴趣又转向玩乐,开始跟着一群男孩同窗们一起蹴鞠、长跑、赛马、摔跤、打马球。 爹爹公务繁忙,一年总有半年多时间不在家,她哥和她对这调换身份的小把戏都乐在其中,极为享受,尤其在看到妹妹拿回来的文章六艺评价极优时,她哥更是大喜过望,直接甩手掌柜样:乡试你也替我去罢! 得嘞! 不就是考试嚒?多大的事情啊! 玉带娇整装待发,说干就干,不巧那几日父亲临时回来了,她哥便帮她打掩护,说她要去手帕交樊府住几天,其实玉带娇扮男孩很像的,那时候她还没张开,黄毛,微秃,寻常看不出这是女孩,不巧的是她乡试当天第一次来了红,她没有经验,还以为自己得了重症,哐哐哐地恐慌地敲门要找医官,这才懵懵懂懂地被人发现是女儿身。 这世上的官宦女孩都是养在深闺,难见芳容的,主考官也没料到会出她这么个小鸡仔似的意外。 她爹来接她,她当时灰溜溜站在主考官的屋子里,第一次气得她爹操起戒尺就要在外人面前打她。替考事情非同小可,可替考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看过她试卷的几个白胡子老头都有些不知所措,外加于心不忍,最后摆摆手只能让她爹把她拎走,玉岳得了个三年内不得乡试的结果。 这件事在外人听来就是一段趣谈,可是在玉府,这是场轩然大波,他爹把哥打得皮开肉绽,前事今情一起算,大骂他混账带坏妹妹!玉带娇也没躲得过家法,虽然爹爹没动手,可是罚她疼着肚子跪了三天祠堂,罚没了她半年的零花钱,再不许她出去。 当时解救她禁足的,是个她从没想到的人:镇府司指挥使夫人,秦氏。 她其实不认识她,但是她替哥哥考试的事情不胫而走,秦氏听说了玉府有她这样一个调皮的小姑娘,操办马球会时,便向她这个黄毛丫头发来请帖。秦氏在嫁人前封号是县主,在北京是连大内都进得的荣宠,父亲打点这方面的事情一向谨慎,看着秦氏的面子,没有好气地解了她的禁足。 紧跟着,很多人开始上门提亲,不知是祸兮福所倚,还是福兮祸所伏,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门户也托媒人来问候,但当时玉带娇没想自己的亲事会定下来,毕竟哥哥比她大两岁,父亲那时候一直想攀丰城侯的门楣,但是丰城侯开出的聘礼太多,足有八万缗,玉府是清贵门户,拿不出那么多钱货来。 所以父亲跟她说打算将她许配给鄱阳江氏时,她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打算:鄱阳江氏乃富商之家,聘礼八万缗,正正合丰城侯的缺儿。 父亲是在卖女儿,给儿子办婚事。 那一天,她也是来月事,玉带娇发着狂大闹一场,砸书、砸画、砸花鸟鱼池,不骂家人安排,不骂哥哥占便宜,只骂江家不识抬举,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花八万缗娶她?家里钱多烧手嚒?!可没等生完气她就歇火了,因为她爹和她哥根本不阻拦她,他们看着她撒野,看着她捂着肚子蹲下去,目光迁就而歉然。 罢了,罢了,这婚事也并非一无是处,哥哥妹妹,它总能成全一个。 她木然地抬起头,真心实意地问哥哥,“玉岳,你就要娶到漂亮媳妇儿,少奋斗二十年了,高兴嚒?” 她哥哥还以为是她嫌弃江家门户低矮,摸着她的发顶,好生劝慰:“妹夫现在不出头没什么的,家里还有爹爹和我呢,我们总会提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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