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围棋这件事,是他自己偷偷学着玩的,他享受那个博弈的过程,享受算棋的过程,享受着这个阶段没一个棋子思考、落下的过程。 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 林语很少给他钱,但是没有关系,他可以自己攒。同学喝完不要的瓶子、用完的本子、别人不要的纸、甚至连别人玩好的纸飞机他都要收起来在自己的课桌里摆得整整齐齐,凑够了就能去换钱。 一次可能只有几毛,但几次十几次几十次地多了,他不仅能买棋盘棋子还能买棋谱。 开头几天,他总是要伸手去摸一摸,摸一摸塑料的盒子,摸一摸棋谱的封面,放在自己的课桌最里面的角落,时刻担心它会丢失会破损,每节课都要用手指去碰碰,确定它还在那里。 怕妈妈发现自己偷玩,还要努力把成绩提高,想着只要自己回回拿满分,妈妈就不会发现自己在学习上分心了。 他从不在有人的时候玩,只有实在忍不住了,才把棋盒打开,摸一摸滑溜溜的黑白棋。书也舍不得弄脏,每次都要洗完手再看,看完一页再看一遍,直到把这一页记得都能徒手画出来写出来上面所有内容了,才翻下一页。 但一本书的页数是有限的,他看得再慢也有看完的一天。 十岁那边,他忍不住报名参加了一场比赛,顺利拿下了省金奖。拿到了人生第一笔奖金。 他想和妈妈说,妈妈,我不会耽误学习的,也能一点点帮你减轻分担了。 但当他兴冲冲地把奖金交给林语的时候,林语却把他打了一顿。 宝贝的棋盘被踩得稀巴烂,黑白棋子砸在他的脑袋上,掉在地上蹦蹦跶跶洒落了一地,书被撕得破开,最后糊在水里成了一团浆糊,来之不易的奖杯被摔成几截,连奖章也给扔到了垃圾桶。 斐垣能感觉到黏腻的红色液体从他的头上流下,但他既不敢动也不敢哭,跪在地上看着他妈歇斯底里。 斐垣很瘦,但并不比同龄的孩子矮,林语为了省钱,给他买衣服都是买大一号的,这样可以多穿一段时间。宽宽大大的圆领衣服被洗衣机滚过多次以后已经变形得很厉害了,不需要买新的,给他已经是大两号的宽松了。 没什么肉感的肩膀从滑落的领口的一边里露出来,衣服里面和他的脸一样,空空荡荡,跟只火柴似的又细又长,连脑袋都大不到哪里去。 “哒——”黏腻的红色液体量不多,滚落的速度自然也不慢。从头顶,到额头,到耳鬓再到下颌最后才晃晃悠悠地滴到衣服上,声音又小又细微,又麻又痒,像是一群蚂蚁在慢悠悠地磨蹭。 小孩的眼睛总是会显得大一点,斐垣的眼睛不仅圆,而且黑,配上没几两肉的脸,越发的黑白分明。 “——”他想说对不起,想跟妈妈道歉,想保证自己下次才也不敢了。 但他发不出声音。 “斐垣你错了没有?!”林语尖锐的声几乎能穿破玻璃。 我错了,我不敢了,妈,我错了。 但没有办法,他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斐垣浑身颤抖着看着他妈。 “滚!滚!你给我滚!小杂种就是没办法学好!你不要再进我家门了!现在就给我滚!给我滚啊!” 不要,不要—— 求你,不要赶我走。 斐垣一动也不敢动,连身体的颤抖也突然被暂停了,他只是惶恐地盯着林语。 林语的目光对上斐垣的那一刹那,就看到了在黑色眼睛里的自己。 发丝凌乱,两颊飘红,眼里慢慢的全是红血丝。 狼狈又疯癫。 林语停下了动作,掐住了斐垣的脸蛋光滑漂亮的指甲戳在他的脸蛋上,陷下两个深深的凹痕。 像,真像。像极了那个贱女人,像极了她的程峰。 “妈——”斐垣努力了许久,终于颤抖地喊了声音,虽然嘶哑破碎,但确确实实的发出了声音。 我错了,对不起。 ——他的道歉还没出口,林语发疯似的扯住了他的头发,将他向外拖去。 “妈——” 斐垣抱住了林语的手不放。 林语不管也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把他扯到外面。 头上发根和头皮连片撕扯让斐垣一个劲儿地往外掉眼泪。 斐垣的头发有段时间没剪过了,但长度也有限,林语抓一下掉一下,最后只能抓他的头一起抠着往外扯。 很疼,很痛,但比起身体上的痛,斐垣更怕自己真的要变成流浪儿童了。 “妈——”他不敢放手,他怕他妈真的不要他了,他怕他妈真的要把他赶出去了。 林语的力气不大,斐垣虽然轻,但也有几十斤,加上这种绝望的挣扎,让林语一下子无法顺利将他带出去。 但不过也是白费功夫罢了。 斐垣越是挣扎,林语一路撞到的东西越多,磕磕绊绊地,林语把斐垣带出了门外。 “妈!!!!!”斐垣已经能感觉到自己喉咙上面漫上的铁锈味,但他只是仅仅盯着林语,紧紧抱着她不放手。 “……” 坚硬的指甲直直掐入斐垣的指头,很疼,非常疼。 斐垣用上了自己最大的力气紧紧地抓住了林语,林语一下挣脱不开,只能用抠的,疼得他使不上劲儿了,就能掰开了。 一根,两根,三根…… 斐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被掰开。 “啪——” 门在他的面前被关上了。 “——” 斐垣攥着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门里静悄悄的。 “咚——”我错了。 “咚——”对不起。 “咚——”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咚——”别把赶走。 “咚——”让我……进去。 “咚——”妈,求你了。 “咚——” 老小区隔音差,林语打孩子不是没人听见,但安静了也就好了。 谁家不打孩子?哪个小孩打了不哭不闹? 斐垣喊不出声,林语不再摔摔打打,自然都已经事情都过去了。 但斐垣却是真真切切地敲了一晚上的门。 “斐垣,你知道错了吗?” 林语打开门,靠着门哭了一晚上敲了一晚上的斐垣顺着门便倒了下去,但听到林语的声音,他立刻直起了身子。 “妈,我错了,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我不调皮了,不要把我丢掉,求你了。”斐垣声音沙哑,麻木地重复着排演了一晚上的道歉。 “斐垣,妈妈知道你恨我没有给你一个富足的家庭,但不要这么伤妈妈的心可以吗?!我只有你一个希望你!你是我最后的依靠了!斐垣!职业棋手听着风光,但你知道上培训班请老师要多少的钱吗?!妈妈把两个肾全部卖了也供不起你啊斐垣!而且职业这条路是这么好走的吗?妈妈不想你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林语抱着斐垣哭得声嘶力竭。 “妈,我错了,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我不调皮了,不要把我丢掉,求你了。” “斐垣,要怪,就怪你没个有本事的爸爸,怪你爸爸那么狠心把我们娘俩扔下不闻不问不管不看,要恨,就去恨他!如果你有一个好爸爸的话,不管什么,你都能去做了,知道吗?斐垣。”在斐垣没看到地方,林语勾着一抹笑,幽幽地对着斐垣说道。 “妈,我错了,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我不调皮了,不要把我丢掉,求你了。”斐垣对着她保证道。 就像林语说的那样,只有读书才是他唯一的出路,职业棋手不是百分之百就是百分之零,他们家赌不起。 斐垣没有告诉林语,他不在乎能不能成为职业的棋手。 他只是喜欢,并且,能挣钱。 和天赋,和未来,和什么都没有关系,他只是单纯地……他不想他妈那么累。 爱好不爱好没有关系的,你不喜欢,那我就不玩了。 我想让你轻松一点。 ——仅此而已。
第32章 斐垣是真的,想对他妈好的。 哪怕,后来知道常月笙才是他亲妈。 【斐垣,你活着的价值,就是去折磨常月笙,就是去证明我林语比她常月笙强上一千倍一万倍!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跟我的儿子相提并论?!】 “妈,上一次,我太晚了,行动太慢了,这一次,我会亲眼让你看着斐睿安是怎么哭着向我求饶的。”斐垣摸着那块被他藏了八年的奖牌,只是涂料的金色没被好好保养过,耀眼的色彩已然慢慢褪成了发灰的苍白。 林语“没钱”带他去医院,红着眼花了几块钱买了瓶酒精和红药水自己随便抹抹就好了。 林语的“没钱培养所以不想让他有了希望后又被现实打败”的心疼论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地被斐垣认同。 林语不高兴,他就不学。林语不高兴,他就不玩。 听妈妈的话就好了。 妈妈高兴就好了。 曾经二十三年的人生里,斐垣最大的反抗,就是这个奖牌了。 奖杯被砸烂了,证书被撕了,棋盘被掰断了,棋子被扔了。 奖牌也被扔掉了,但他没忍住,是他自己偷着去捡的,因为抹着红药水,翻垃圾把手弄脏点黑点林语也没发现。 他找了五天才把东西找回来,但什么也没找到。 “看吧,什么都会变的。”斐垣低喃着,也不知道是在对着谁说。 曾经再珍惜,又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忘了你,我还是丢了它。 失而复得后,斐垣将奖牌吃力地抬起床垫藏进了床里,一藏就是八年,从来不敢偷着拿出来看。只要想着,他就很满足了。 哪怕只是躺在这张床上,闭着眼睛想象着奖牌在下面,他都能幸福地笑好几个晚上。 修长的手指在奖牌上收紧,干瘦的手臂和胳膊上隆起的青筋又长又深,“咔”地一声,奖牌被捏成了两半。 即使是最重视最喜爱的东西,那就要好好当做陪葬品陪着上路才可以。 “安心吧,遗憾的事情,我会帮你补回来的。” 一路,走好。 斐垣最后也只送走了常月笙,林语和斐程峰被常月笙剁了,斐睿安自己逃跑的时候因为分赃不均死在了内讧,讲真,哪怕是常月笙,也是她把自己逼死了。 没能亲眼看着,亲手折磨他们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直是斐垣的遗憾。 不过好在上天给了他一次可以弥补的机会。 啊…… 想到你们哭泣的样子,我的兴奋……
就停不下来了。 斐垣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拿上被捏碎的奖牌就走了,下楼的时候,还碰见了林语,林语一见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大概是斐垣刚才说要带着她一去死的冲击太过强烈,现在也还没缓过劲来。 “嘀——” 像江市这样的沿海省会城市,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车流是不会有中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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