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访云看着窗外出神。上一次四年前, 也是如此的滂沱大雨,混乱嘈杂的车祸街口,逆着人群走近的医生。伤者躺在地上, 其中一个下半肢严重脱套伤的,勉强才能看出肢体形状……血和泥水混成了一团,没人敢靠近。俞访云也被俞霖死死拉住,不让他靠近。“有医生啊,救护车都来了!” 急救医生赶到,逆着人群挤进去,场面触目惊心,只能先在血肉模糊里扒出完整的那个,外伤不重,在冲击之下心跳骤停。他来不及细细交代,立刻跪下来做心肺复苏。雨越下越大,他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湿透了的衣裤,手下按压胸膛的动作一秒也不敢松懈。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快要到CPR的极限了,感觉手下的肋骨都断了几根。 俞访云撇开围观的人,给医生撑了把伞。最后终于重新扪及颈动脉搏动,他懈下浑身的力气跌坐回地上,衣服裤子脏得彻底,手臂也颤抖得几乎撑不住自己。路人想拉他起来,他摆摆手,膝盖酸麻地陷在泥里。等伤者全都送上了救护车,雨终于小了点。 那是俞访云见严奚如的第二回 ,雨水滂沱得连人脸都看不清,靠着别人高声喊出的名字才认出他来。 严奚如问他为什么要选急诊,大概就是这几年前埋下的种子。他永远记得这一幕,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大雨里,有人沉默地和时间赛跑,争分夺秒,拼尽全力。从今往后,他想成为他身边的同行人。 东京此时也下着细雨,淅淅沥沥,天色阴沉。严奚如合照之后回到室内,遇见了郑秘书长。 郑长垣推了一堆应酬的捧杯,站到他身边,“一个人还喝什么白开水。” 严奚如说:“嗓子疼。”冷风冷雨,清水也被灌出闷酒的味道。 “你的木头没一起带来?”郑长垣见他孤零零一人,故作惊讶,“不至于吧,其他方面比不上我就算了,这种事也向我看齐?你也想追个十几年?” 严奚如抿了下嘴。他从来不与旁人讲这些,可摊上俞访云,想显摆的心都按耐不住。“快得很,勉强算亲过了。” “这样都还不成?!” 严奚如笑着摇摇头,那个小心翼翼的神情,让郑长垣觉得这人真要完蛋了。 他遂眉毛一挑:“严奚如,你是不是不行啊?” 晚上细雨下成了暴雨,窗外的纸篷被吹得哗哗响,严奚如躺在地榻上睡觉,可翻来覆去,闭眼都是昨晚的场景,喉咙烧灼起来。他爬起来抿了口茶,反而觉得醉醺味更重,魔怔了 摸出手机,握着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发一句:七床的抗生素停了吗 ? 对面回:停了。 秒回难免让人惊喜,严奚如未经犹豫,拨了语音过去:“俞大夫,你给我开的中药是什么?” “杏苏散,宣燥止咳。”俞访云一味一味地给他解释,严奚如很爱听他说这些,声音清朗,好像能看见他白皙纤细的手指捏起每一种药材,放在桌上,“我爸说过,治外感如将,兵贵神速,机圆法活,祛邪务尽,善后务细,盖早平一日,则人少受一日之害。” “治内伤如相,坐镇从容,神机默运,无功可言,无德可见,而人登寿域。”严奚如接着他说,“严成松也教过。” 对面听完就笑了一下,严奚如想,当面一定是听不到他这种松弛疏朗的笑声的。 “你是不是睡不着?”俞访云这都猜到了,“睡不着的话,可以丘墟下敲一敲胆经,或者……” “或者给我唱两句戏,”严奚如忽然为难他。 对面迟疑了一会儿,问:“唱什么?” 严奚如笑:“不如唱一段,逼侄赴试。”戏里有老观主逼侄赴考,戏外有他严奚如逼侄开嗓。 俞访云却说:“我不太会玉簪记……不然我接着唱上次那段前游庵,行吗?” 勉勉强强开口,压低着声音,却是词调皆全:“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他笑你,行医济世救众生,难救自己脱火坑……” 屋檐下线香袅袅,淅雨成调,游鱼出听。 “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这词多应景,严奚如只呷了口清茶,却觉失魂落魄,酩酊一大醉。 尾音终了,最后的最后,俞访云又补上了一句,他不会唱这个调子,只能平直地念出来的。严奚如倒在地上,用手臂压紧了眼睛。脑海中不能避免的情绪此刻逐渐具象化,如同春芽抽枝,新潮复涨,最后相逢于梦中。 ——说的是,“不见心上人,似觉风满楼”。 一匣子雨落了两日,此时方得歇,阳台上积了半道水洼。俞访云一大早去医院上班,刚出电梯,便见严奚如在护士站招摇,端着盒巧克力,花蝴蝶似的飞来又去。 廖思君经过,也蹭到了一颗巧克力:“你去趟日本娶到老婆了?这么多人就分一盒喜糖,严主任也忒小气了点。” 严奚如春风得意:“我结婚你礼不都送就想白捞喜糖,想得还挺美。” “是啊,你什么时候和云山千金好事将近,我一定给你包上一年的奖金。” 那千金的头发丝都没见到,八卦却传得沸沸扬扬,越说越真,严奚如懒得解释:“皇帝不急,你们太监可真急。” 一回身,瞧见了等半天的人影,豆蔻却远远瞅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进办公室了。 俞访云进门的时候又被打印机的电线绊住,差点栽倒,难得迁怒踢了插座一脚。他喜欢吃什么不好,偏偏喜欢脸壳比墙还厚的核桃,门牙嗑出道缝来也怨不得别人。 坐下来,才瞧见自己桌上有一整盒杏仁生巧。 严奚如从后面靠近他:“吃糖吗?全都是你的。” 俞访云把纸盒推到键盘后面,当没听见。 严奚如又搭话:“前天晚上科室组织看电影,你去了吗?” 俞访云冷冰冰摇头:“没去。七床那天高烧,守了大半夜。” “江简是住院总,让他看着就行。” “七床是程老师家属,那天程老师也在楼下值班,老人身边没人守着。”程老师是他们手术室的麻醉师。 “也是,你什么都比我更爱操心。但是俞院长,没看成电影可不可惜?”严奚如拆开手里一颗黑巧的包装,递过去,对方却扭开头,只好自己尝了苦味。 俞访云犟得要命:“不可惜,我不爱看电影,和他们也不熟。” 严奚如贴上去:“那和我熟,和我去看。” 俞访云顿了一下,嘴里又被塞进一颗扁桃仁巧克力:“好。”口中含糊不清,只有看他的眼神清晰。 窗外愁雨一更又一更,哪见春芽绿巧杏花好,可严奚如的心池却吹了一整面的春风,旧词唱罢,便饰新意。 既见心上人,满楼春意盛。 这年最后一日,乔木银装素裹,严奚如将自己打扮成一颗圣诞树,穿了一身烫到裤脚的斜纹西装,似一只孔雀招摇,准备在合适的时机问上一句,“晚上一起吃饭吗?” 本来春色正酝,开屏途中却被老太太打断:“祁家的姑娘回来了,你知道不啦?” “祁司棋?”云山祁院长的千金,之前让严奚如去联姻的那位。 “小姑娘刚从英国回来,这么多年都没交男朋友,现在回家了该谈婚论嫁了嘛。我约好了,这周末……” 正说着,严奚如见到一个身影慢悠悠从楼梯口走过来,打断她:“见不着,我不想见。” 严老太太嗓子洪亮:“你爱见不见,关你什么事,人家要见的也是俞访云!” 严奚如一惊。我靠,不会真要一起嫁过去吧。 “两个人相貌合适,年龄合适,哪哪都合适,有你什么事,怎么自我感觉这么好的呢……” 严奚如眼见俞访云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今日套了一件冲锋外套,小脸嵌在宽大的兜帽里,鼻尖被冻得熏红。 “到时候把人送到门口就可以走了,不耽误你……听见了没有!” 老太太中气十足,吼得严奚如耳膜震荡。心里却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被耽误。 上完门诊还在想这件事。本来一小锅默默无声的茶汤,文火炖着,忽然就咕嘟咕嘟的沸腾了,引得大家都过来看,都想分一调羹。能怎么办,他这就去把锅盖盖上。 这么想着,严奚如推开办公室的门,俞访云正跪在沙发上扒着窗台上的一小块夕阳,眼巴巴地望着窗外。 “看什么看,小朋友今天放学又没人来接你吗 ?” 俞访云回过头便藏不住兔牙,蹦到他面前,大大方方说:“我在找你呢,一天都没怎么见着你。” “找我做什么?”他的白大褂衣领总是翘起个个耳朵似的角,严奚如替他捋平了。 俞访云眼睛亮亮的:“礼物还没有给你。” 他手掌一翻,从口袋里找出了两样东西,摊在手上:一个药囊,一个木盒。 “礼物不是那几包药和锅子?”严奚如扣下药囊,打开木盒,是枚铜质镀金笔夹,嵌了银,大小刚契合自己胸前的笔,不知雕得是什么花。 “豆蔻,真的豆蔻。”俞访云道。二月初的梢头娉婷袅袅,清秀雅丽的方貌,才配得上少女的十三年华。 俞访云三番两次捡回来的钢笔终于套上了铜夹,能固定在胸前,不再成为师叔撒气的受害者。 严奚如的钢笔精雕细琢得来,世间独一份,那这笔夹一定也是按着大小定做的,这份心意,他被宠若惊,恍入云端,片刻后才咂巴出点被偏爱的味道。 “俞豆蔻,你如果每年都这么送礼,要赔得兔毛都不剩。” 俞访云迎着他视线:“不亏,就今年亏给师叔一次。” 严奚如把那两样东西攥得紧,才想起自己兜里还有东西。“今晚的戏票,那天的电影没看到,用这个补给你,行吗?” 俞访云原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料真的记在了心上,于是眼睛忍不住弯弯,“好。” “就今年给你一次”,这么一句话,严奚如想着咀嚼了一路。 这人凑近了看,隔着帷幕只剩剪影。后退几尺,隔远了看,偏偏又走漏出撩人的心思。说出来简直是在步步筹划,处处帷幄,只为勾他一个人入戏。 想到这儿,严奚如又哂笑自己异想天开,他是什么珍局名阁里的宝贝,哪值得别人这样惦记。 回家把西装又换下,好像这样太老气横秋,反复纠结的时候,那枚药囊滚到手心。俞访云在其中总共放了十七味药材,依然有一味豆蔻。严奚如捏这一小枚端方布囊,闻起来与喝过的中药相似,芳香中带着酸涩,和俞访云的味道也一样。于是放进外套内侧口袋,刚好熨上心窝。 他携了香味,换好打扮,耐心等待,去赴心上人的约。 俞访云就在玉树街口那棵榕树下等他,戏还没开场,月光先把人照得透彻。严奚如走近了,见到他身侧还有一个男人,开口便喊:“汤季。” “严奚如?”男人见他也惊讶,竟然转头和俞访云确认,“是严奚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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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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