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转身问别人的动作忒古怪,俞访云神情也古怪。严奚如纳闷,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儿,汤季为何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但也没做多想。打了招呼才知道,这位和自己有过几次工作交往的男人,就是俞访云的同门师兄。 汤季同来听戏,但座位和他们相距甚远,错身一面后分开入场。严奚如领着俞访云落座,又捋他衣领,穿的还是白日那件黑色外套,丝毫不讲究。 “汤季是你师兄?就那个歪歪咧咧的师兄吗?这人我也不熟,只有几面之缘。”严奚如凑到他耳边,“他要是又来欺负你了,我打人也下得去手,不怕撕破脸。” 这师叔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俞访云看他:“只是今天碰巧遇见,我和他也不熟。” “是吗……”严奚如折好票根,心想那就得找个机会,好好感谢汤季。要不是这师兄顶了位置,俞豆蔻怎么有机会由他拐骗。 台上在唱追鱼选段,是俞访云没听过的剧情。间场的时候,他问严奚如:“为什么这里把鲤鱼精演成了施展妖术蒙骗男子的妖怪?她不是和张珍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吗?” “原篇原先是这样演的,但后来改了。我们听的那个善良单纯追求爱情的鲤鱼精才是美化改编过的,演得多了,反成了最流传的版本。”严奚如小声与他说,“人啊,嘴上都说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郎情妾意缠绵恩爱的故事。但若这个有情人是个披了人皮的鱼妖,那情啊爱的都丢到一边不管了,最后还是要等一个坏妖伏诛的结局。” 俞访云若有所思:“可这鲤鱼精也没犯大错,虽然用了妖术哄骗,一切都是假的,但情意是真的,这样就罪无可恕了吗?” “谁知道呢。悲剧总归要演人妖殊途,天命难违。”严奚如靠近才瞥见,俞访云特地换了里面的衬衫,淡蓝色的缀了天鹅丝。他也没有粗心敷衍。 俞访云又点头说:“这鲤鱼精真好看,画里出来似的。” ”嗯,我妈最喜欢的演员,小时候我听得最多的也是她。从前攒一团翡翠纱,惊为仙娥。但我那时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发现,有些人打扮一下也能成美人。”严奚如伸出手指,戳了戳旁边绵软的脸颊,“比如你就不错。” 灯又暗了下来,前两排的暖气不充,严奚如搭着椅子碰上了俞访云的手。他永远面上再冷,手也是暖呼呼的。严奚如不会揣摩,也懒得揣摩,伸手便握住了那几根手指。 海棠梅妆艳,风来珠翠香,所有人都望向台上,只有严奚如转头看身边的人,他染了台上的脂彩,修饰得粉雕玉琢。喜欢真叫人奇怪,人还是那个人,怎么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同,一眼就心花怒放。 俞访云被他捏住手指,浑身都僵硬。严奚如却面上坦然,似乎随手抓了根玉簪放在手心把玩。 台上白衣翩翩正抚琴:“我白衣你未成龙,我单身你可成双。咫尺间情愫难通,空惹下满腹惆怅。” 严奚如按住他柔软的指腹,转头一个洒脱的笑容,将二人指尖相抵。 “咫尺间情愫缠绕,但若你我之间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过了好久,才松开手指。 俞访云坐得歪了,口袋里一支笔掉到地上,像颗花骨朵一样滚了几圈。他弯腰去捡,却突然被人点了穴似的,握着笔不动。俞明甫这支桃红的钢笔他细细磨过,笔盖里陈旧的锈斑也清了干净,但之前用出的伤痕还在。笔放得久了就生出裂痕,藏在暗处便锈迹斑斑,心思也是。 命中注定是仙人手中才有的话本,凡人的故事,总是要处心积虑,费尽心思。 俞访云佝着腰,几乎觉得自己和台上那个善施妖术的鲤鱼精是一个境地了。
第23章 真的不行 戏散场, 汤季在门口等他们,无视俞访云脸上的沉郁, 转身却问严奚如:“喝一杯?” 隔壁茶室不歇夜,晚上端出酒来卖。三个人大男人坐在窗边面对着面,桌上氛围有些尴尬,和周遭热闹格格不入。 汤季先倒了两杯酒:“多谢你在医院对我师弟的照拂。” 严奚如和他碰杯:“承蒙你在学校对访云的关照。” 俞访云的杯子被师叔扣下, 只好端着一碗茶水:“……真是谢谢你们两位的照顾。” 严奚如认识汤季的时候, 俞访云大学都没毕业,这圈子不小,专业也毫无瓜葛, 没想到之后复杂的交集。严奚如说是缘分, 可汤季眼神深厚:“缘不缘分的,得真是巧合才算。” 俞访云这时也一反常态, 不再客气周道,也不会看人脸色了,对师兄的示好分外冷淡,只闷头抠着自己和师叔之间的一格木砖。 鲁钝如同严奚如,也从对面平缓的语气之下感受到了一些暗自涌动的敌意。这敌意超越了一般师兄该有的态度,反倒让他困惑,要是汤季真对师弟有什么心思,为什么还占了名额把人往外挤?原本打算灌醉了撬开一点口风, 可只朝杯里添了两回酒,自己先被人拉走,茶室里都是他听过戏的朋友, 热情难招架。 汤季看着他的背影,又问一遍:“是严奚如吗?” 俞访云面无表情地点头:“是。” 师兄放下酒杯,略带苦涩:“现在能留在研究院,是多少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机会,你当初却连看也不看,拱手就把这机会让给我。我知道你另有打算,你心里的想法向来都是些弯弯绕绕,谁也猜不透。可如今又装这一副乖巧模样,连我都差点信了,你真是个单纯无害,会遭师兄眼红,会受人欺负的俞访云。” 平白一句话,却似惊天霹雳,乍破对面那张脆弱的人面。 俞访云眼神倏地沉入河底,嘴角也变得僵硬,如同空气迎风扇掌。 “我们都知道那些师门嫌隙全是空穴来风,都不屑去解释。但从你一意孤行进了医院这儿开始算,哪来的缘分?你说说看,又有哪一件是巧合?” 酒意渐浓,满面醺风,可人却清醒得很。 进桐山是巧合吗?俞访云摇头。一开始离开研究院就是他违背教授本意固执己见做的选择。那么多医院,桐山却是唯一勾划的选项。之后流言蜚语不知从何处而起,让人人都以为他是个被孤立出来的受害者,让严奚如也误会他是只单纯善良遭人欺负的小白兔。既然如此,俞访云想,添上这样一份无辜形象或许更加容易亲近。 进来的时机都不是巧合,他刻意等着孙其调任回来再进医院,这样科室分配重新洗牌,才有机会分到普外组上。 俞访云在桌下捏紧了笔盖,就连第一天在医院捡到严奚如那支钢笔,也是他站在原地等了好久。只要有一人存心,那所有偶然都不算偶然,巧合也不全是巧合。选择专业是因为他才下定的决心,偶尔哼两句的戏词是听说了他的爱好才去跟着学,之类种种……甚至脾气性格都不是巧合。既然师叔佯装轻狂,那他便拣一副正好相反的乖巧耿直,内敛却不内向,清透但不清白。 一见到严奚如,他所有表情都是预设好的,连懵懵懂懂也都是装出来的。俞访云把所有事都埋进心里,只和师兄透露过只言片语,承认从始至终就是为了一个人。 这算什么缘分,这又是哪门子的缘分。 汤季看不透他,却有心注视他。同窗共事这么多年,只有他看穿俞访云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是借来的人皮,画得是张严奚如最喜欢的模样。但面具总是假饰美化,没人点破,难道真就能戴一辈子? 俞访云却是淡淡回答他:“我心甘情愿,又与师兄何干。” 空气更冷了,一点酒味散尽,再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师兄起身离开。俞访云端起一杯茶,啜入口的却是凉风冷月。 水面上倒映出琉光,思绪也碎成发光的残片。汤季说得一点儿没错,他的心思弯弯绕绕,都是藏起来的秘密。 严奚如从远处朝他走来,步调坦荡又轻快。到他面前就这短短几步,俞访云却要目语心计,走一步算一步。 “汤季走了?” “嗯。” 严奚如坐下瞧着他发愣。俞访云刚放下茶杯,嘴角还存着水,这嘴唇本来色就红,一沾上水光更显得嫩滟。上次睡梦中偷亲他,几乎没敢用力,若是压紧了蹂,不知触感是否也同样柔软…… 这边心猿意马,却没注意到俞访云偷偷换了杯子,把汤季留下的半瓶酒一杯接一杯清了个干净。等发现的时候,这豆蔻又泡进了酒缸。当场见识他的酒量才知,半瓶子就能让人两颊酡红,歪倒在椅背上。严奚如碰碰那只手,没有反应,再碰碰那柔软的脸颊,还会贴上来蹭一蹭。 一只手被俞访云抱住,严奚如只好将他半扶半抱着出了门。平时就脚下就不稳,现在喝多了更是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才装上车,系安全带的时候又缠着胳膊耍赖。 俞访云平时安静,醉了却会歪头粘着座位发出一些咕咕哝哝的音节,能听清的只有“师叔”两个字。严奚如专心当司机,也忍不住侧目去瞧,他放在酒里化开,比平时更软更憨。 到了家门口,却怎么也哄不下车,严奚如只好转身拽起那两只软趴趴的胳膊,架在了肩上。俞访云立刻就圈住他肩膀,蹿上背,膝盖却不配合,总挤着师叔的腰,又磨又顶。 短短几步路,严奚如走得额头都淌汗。可爱归可爱,折腾起来也不是一般厉害。 到了家门口,俞访云还像只树袋熊一样牢牢扒着自己,严奚如拍拍他的屁股,是已经迷糊了。只好按住他手开了指纹锁,顶开家门,师叔很懂礼貌,先给寿寿打了声招呼:“干爹,晚上好。” 卧室门前新铺了一块干净的白色地毯,一直延到床边。严奚如怕踩脏了泥,大步跨过去,背上那人却忽然闹腾起来,一只手扒住了门框,于是脚下重心瞬时不稳,背着他一起跌到了地上。 严奚如真是发不出脾气,拨开碎发碰他额头,热得灼手:“想吐吗?” 俞访云摇头,只把这手臂当作棉被,往自己身上一盖,仰面栽倒。两个人在地毯上裹作一团。 不知道怎么怎么了之后,豆蔻就滚在了严奚如的上方,把这床被子压在身下,汗滴在他的眉间。沉默对视良久,俞访云倏一起身,肩膀恰好撞上了床头拉开的抽屉,整个抽屉柜哐啷掉了出来。大大小小形状相似的东西,一下滚了整张地毯。 严奚如手都无处安放——这么多核桃,他是捅了栗鼠窝了?! “这颗是四年前的,这颗上个月的,这颗是上礼拜的,然后这颗……”俞访云折着腿压在他膝盖上,把严奚如逼到角落,醉醺醺地显摆他不值钱的收藏。又去掰他的手指,检查有没有偷他东西。 这撒酒疯的方式出乎意料,连核桃都不放过。严奚如哄他:“知道了,都是你的……不和你抢。”骗小孩似的,轻声细语,只求他能将手从自己大腿之间挪开。 俞访云却丢了东西扑上来,手臂夹着肩膀两侧,撑到地毯上,从上至下俯看他,一字一句:“都是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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