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上去休息了。” “你去吧。” 得到答复苏知云才转身上楼了,拖鞋一阵哒哒响,直至那脚步声彻底远去了,苏天鹤才抬起头往那儿看了一眼。 楼梯间空空荡荡,他往后仰倒在沙发上,灯光映出发白的鬓角,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爸。”苏天麟走了过来,欲言又止:“苏知云他……” “我知道。”苏天鹤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用眼过度使得他大脑沉沉、耳鼻胀痛:“你觉得他有些奇怪,是吗?” 虽然苏天鹤对外宣称苏知云是去外地上学了,但苏天麟察觉到了不对,苏知云这一趟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脱胎换骨,变得异常的懂事与乖觉。 有时候这份自觉与听话甚至过了头,而显现出一种玩偶般对规矩二字古怪而本能的殷切。 什么学校能有这样的效果。 “你不要多问了,这和你没有关系。” 苏天鹤打断了他,只是深深地嘬了一口手里的烟,呼出一口。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又听话,又懂事,不再找人打架,也不惹是生非了。” 那烟熏得苏天麟眼睛生疼,他揉了揉,又听到苏天鹤说:“我从来没有指望他大富大贵,或者有什么不得了的成就,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走歪路,能够正常的融入这个社会就好,这总不过分吧。” “您真的觉得他现在正常吗?” “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尽善尽美。”苏天鹤不置可否,他掸了掸烟灰,有些无所谓:“至少比起之前来说,他现在正常多了,这已经足够了。” 那面容依旧熟悉平和且慈爱,苏天麟沉默不语,内心却十分撕裂。 一面他的确不能否认苏天鹤的说法,另一面他又情不自禁地思索,这世界上到底什么才能算“正常”,什么才能算“不正常”?因为不符合世俗定义的“正常”,所以就应该让他变得“正常”吗? 正常的标准只存在苏天鹤的心目中,苏知云因为没达到这个标准被送去了矫正,他被强行矫正成了“正常”的样子。 而众人,包括他,却都觉得这样削足适履的状态才是好的,哪怕会让对方鲜血淋漓、伤痕累累。 “如果你觉得不正常的人是我呢?” 苏天鹤讲:“这个假设根本不存在,所以毫无意义。” 这个回答让苏天麟并不满意。 但他又无法反驳,甚至潜意识里有些畏惧着对方有可能说出口的那个答案。 他依稀猜到不会是自己想要的回答。 …… 第二天也下了雨,A大开学了,苏天麟将苏知云送到了学校,因为第二节 有课而显得行色匆匆,他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昨夜没有睡好。 苏知云被他送到了学校门口,就看见苏天麟开着车疾驰而去。 他东西多,又撑着伞,不太方便,就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 有学长学姐见状就热情地迎上来,苏知云将伞抬起来。 他们微微一愣。 学姐们就更加殷切了。 “你好高啊,多大了?” “我复读了一年,应该和学姐是一样大的。” 苏知云委婉地拒绝女孩们想要帮他搬行李的要求,跟在一个中文系的学长身后往男寝走。 那学长还忍不住挤眉弄眼地打趣他。 “你桃花运还真不错,刚刚那个跟你搭话的妹子可是我们这出了名的高岭之花。” “你住哪个寝室?” 苏知云讲:“607。” “可惜不是西一,西一607可住了个大名人。” “是吗?” “当然了,他现在还在我们社团里呢。”学长说起来,表情非常自得:“小苏你要不要也来我们社团试一试,我觉得你应该挺合适的。” 苏知云闻言看过去一眼。 雾霭沉沉的一双眼睛,眼睫叫雨水打湿了,肌肤被润得发冷、发白。 “你们那个社团是做什么的?” 学长叫那一眼看愣了,随后愈发兴致勃勃:“就是一个搞舞台剧的,小苏,我觉得你真得挺适合的,可以试一试。” 他挠了挠头,有些羞赧。 “虽然这话说起来不太好,不过我觉得你跟我们台柱子有点像!” …… 活动室里大家都零零散散地坐着,窗户都大开着,敞着吹风,屋里还是闷热的,又潮又湿,呼出的气都滚烫。 在蒸腾的热气里,柏月一边拿着把扇子扇风,一边背台词,眼睛还时不时偷瞄站在风扇旁边的顾泽欢。 他好似一点儿不怕热,身上没有出一点汗,只有先前淋雨过来的时候t恤打湿了,隐约的透出肩胛处的肌肤。 柏月就仔细地、迷醉地倾听着从顾泽欢嘴里吐出的声音,那繁冗复杂的语句,因为念白的人而被赋予了奇妙的魅力,变成了一块流着蜜,沾着糖的小点心,将她的心搅得软乎乎,湿漉漉。 不知不觉,她闭上了嘴,整个活动室里只剩下了顾泽欢的声音。 “您要欺骗世人,必须装出和世人同样的神气;让您的眼睛里、您的手上、您的舌尖,随处流露着欢迎;让人家瞧您像一朵纯洁的花朵,可是在花瓣底下却有一条毒蛇潜伏①。” 开门的声音将这一切打断,顾泽欢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苏知云站在门口,他穿得规规矩矩,只有耳朵上戴了一对黑色耳钉,衣袖雪白,眉眼乌黑,不见一点儿锋芒毕露。 “你们好。” 作者有话说: ①这一段台词出自莎士比亚 《麦克白》
第90章 糖与牙疼 空荡的教室霎时间安静下来了,雨水湿润的气息透过绿色的窗户往里钻,那薄而脆的松花绿映在苏知云的眼睛里,像倏然开的花。 从他指尖滴下一滴水。 “啪嗒”。 这沉寂古怪非常,叫柏月心口一跳,她不晓得为什么生出些慌乱,目光悄悄在顾泽欢与苏知云之间反复打量。 二人气氛古怪。 “你们两个认识吗?” 顾泽欢没有说话。 苏知云也没有,他只注视着青年湿润殷红的嘴唇,但或许那只是柏月背台词背得太久所以头晕眼花产生的错觉——毕竟他又很快看向了一旁的自己。 柏月听见他开口讲话,非常标准的腔调,咬字清楚,吐息平静:“我和顾学长以前是同一所学校的。” 站在苏知云身后的王秦终于挤身进来,他见这里头的奇异气氛,有些摸不着头脑,手里湿哒哒的伞还在往下滴水,淋了一腿,他也不自觉地傻笑:“怎么都不说话了?看着小苏干嘛,是不是见着新成员不好意思了。” “社长,你怎么都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呢?” 柏月见有了熟人面孔进来,心头莫名松了一口气,柳眉倒竖,语气有些娇嗔。 “这不是今天刚刚见到的吗?” 王秦抖了抖伞,精神满满地给苏知云介绍了一下社团的几个人,然后就接到了一个电话,语风一转:“我学生会那边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这凳子还没坐热,带人过来的社长就不见了,没有了没心没肺活跃气氛的王秦,活动室里又变成静悄悄的了。 苏知云主动开口:“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柏月终于抓到机会抨击,毫不留情,出于某种直觉,她不太喜欢苏知云:“既然知道自己打扰了,为什么不知道去一旁待着?在这傻愣做什么。” 这话实在不好听,但由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说出来,寻常人即便生出了十分怒气也最终只会化作了轻描淡写的两分。 柏月有自信苏知云不会生气。 果不其然,苏知云听了这话也不生气,他只微微一笑,十足好脾气:“那我不说话了,你们继续。” 柏月这才冷哼一声,她仔细打量苏知云,那目光雪亮,简直像是一个预感到丈夫出轨的妻子开始无差别审视所有外貌出色的异性,充满不虞。 只是苏知云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妖里妖气的狐狸精,她才放心了几分。 之后的几个小时里,苏知云什么也没做,他很乖地坐在窗户边的凳子上,半边脸叫光打亮了,冷白色,也不说话,无声无息的。 等到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才想起被冷落的苏知云。 柏月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她被娇惯着长大,自然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因为没带伞而显得有些苦恼,眉头轻轻拧起。 外头下的雨可不小,她望向了顾泽欢,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期望:“阿欢……” “我没伞。” “我带了。” 两道截然不同的男声响了起来。 顾泽欢讲:“既然他带了伞,你跟他一起走就是了。” 柏月刚想说什么,就见顾泽欢已经走远了,她一咬牙想跟过去,到了教学楼门口,滂沱大雨却阻止了她的脚步。 今天穿的可是裙子呢。 打湿了就不好了。 她颇为苦恼。 “我送你吧。” 柏月回过头去,才看见从楼梯慢慢走下来的人,手里拿了一把折叠雨伞,还是湿的,滴滴答答落水,不说话的时候要与昏黝暗色融为一体,幽魂一样。 她颇为嫌弃地后退几步,以免那水流到自己身上来:“你有伞为什么不早点给我,这样我跟阿欢不就能先回去了吗?” 苏知云点了点头:“抱歉,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应该先让你们这对情侣回去的。” 柏月愣了愣,她听见情侣二字,脸上飞上霞色,口吻也不自觉软下去很多。 “算了,现在说也晚了。” 苏知云一路将柏月送回到了女寝楼下,柏月在路上忍不住泄露出一些小心思,叽叽喳喳地跟苏知云讲了不少关于顾泽欢的事情,言语之间不难听出满是恋慕与爱意。 “送我到这就行了。” 直至那穿白裙的女孩走远了,苏知云才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帕,站在原地,开始擦拭刚刚碰到柏月的手指。 一开始他的动作还不紧不慢的,后来就渐渐急促起来。 擦不干净。 原本细长苍白的手指被搓得发红,手背青蓝色的血管也因鼓噪而蓬然胀起,那沉郁的冰凉堵在他的心口。苏知云听见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声,他咬着自己的手指,后槽牙与臼齿咯咯作响,有一股子腥气涌进他的嘴里,在他舌尖上化开,甜得恶心。 那点疼痛唤醒了他的意识,神经质的气息极快从他身上散去了,掉得一干二净,他冷静地擦掉了自己指尖上的血,用口袋里的创可贴包扎好伤口。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十个指头上有许多细小陈旧的伤口。 苏知云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没有表情。 …… 第二日也照例是下雨,雨雾蒙蒙,王秦忽然在活动室里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他要翻拍俄狄浦斯王,而且要让顾泽欢反串出演其中的母亲约卡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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