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云还是叫燕子摇醒的,她坐在病床上晃荡着两条腿,眼睛还肿得厉害,神情又变得无忧无虑,吸吸鼻子,瓮声瓮气讲:“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回别墅吗?” 燕子摇摇头:“回我们那里。” 苏知云沉默了片刻:“我不能回去。” 病房里倏然安静下来,燕子抿紧嘴唇,目光盯着苏知云,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顾泽欢昨天来看他的时候对方身上穿的衣服。 “是因为顾泽欢吗?” 她表情固执又倔强,充满着不撞南墙誓不回头的坚决。 大概很难有人拒绝这么一双眼睛。 苏知云避过了她的眼睛:“算是。” “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或许是因为昨夜下了场暴雨,气温骤降,燕子觉得略微有些冷,禁不住稍稍佝偻起身子。 她听见苏知云沉默了许久,然后讲:“你知道戒断反应吗?是一种停止使用药物或减少使用剂量或使用拮抗剂占据受体后所出现的特殊的心理症候群①,简单来说就是无法离开药物治疗。” 苏知云低头揪住自己的衣领,轻轻耸了耸鼻子,还能嗅到一些残留的,属于顾泽欢的气味。 “只有顾泽欢在我身边,我才不会发病,如果离开他,就会出现强烈的戒断反应。” 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燕子看着苏知云,眉头孩子气地拧做一团。她其实并不太能理解戒断反应这个词汇,也不能真正地了解这其中的意义。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认识的一个邻居,因为时间太久太远了,那个邻居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他好像很会读书,当老式居民楼底下的小孩都穿着颜色艳丽俗气的棉袄趴在地上脏兮兮地打弹珠的时候,他就已经会穿一件洗得雪白的毛衣在屋里读书了。 燕子偶尔会悄悄地趴在窗头看他,偷偷摘来粉色玫瑰费力地钻过生锈的防盗窗,伸进那个时常被打开的玻璃窗里,小心翼翼地放在破旧枯黄的案桌上。 她还尚且不懂这是什么感情,只是看见邻居伸出细长的、骨骼硬朗的手,轻轻拿起那朵粉玫瑰的时候,燕子就会从内心油然而生出骄傲与兴奋来。 她把这当做一味心灵调剂,当做自己跟邻居间不能分享的秘密,邻居对于她而言就是那颗让平淡无味生活变得甜滋滋,柔蜜蜜的糖果。 然后那个看起来干净柔软得不堪一折的邻居跳楼自杀了。 听说是高考落榜了,作文跑题,数学英语也不理想,分数与先前的估分差距非常大,他不能继续读书了,经不住打击,就寻了短见。 他的尸体在清晨被发现,血迹已经干涸,染红了那件他平常穿的白衬衣,他像一块被人切得四分五裂的蛋糕,从遮掩的白布下爆开五颜六色、色彩缤纷的巧克力。 其他人都说邻居是读书读得傻了,读得脑子里只有这一件事情了,读得太疯狂了、太不正常了。 燕子在邻居出殡的那一日曾很想去看,但是遗憾的是那一天刚好她的舅妈不允许她出去玩,将她锁在了家里。 她只好趴在窗台上看送葬的面包车,上面还挂了很大一朵白花,在风里摇摇欲坠。 她想了想,可能对于苏知云而言,顾泽欢就是那本书,那个唯一支持他继续前进与活下去的动力。 燕子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忧虑。 但这正确吗,正常吗? 这好像很疯狂、很不合理,会粉身碎骨,碎尸万段。 她看见苏知云手机响了,青年接了电话,从他身上就渐渐散发出一种亮白色的、熠熠生辉的光彩,仿佛是一棵骤然受了雨水浇灌的绿苗,霎时间又变得精神奕奕、欢欣雀跃。 但燕子又眨眨眼,知道那是自己的幻想,但她也的确知道那是谁打来的电话——顾泽欢。 只有顾泽欢能让苏知云从这样贫瘠苍白的状态里挣脱出来。 让燃尽了的废墟也可以死灰复燃。 …… 因为不是什么大手术,苏知云很快就出院了,他的恢复能力就连医生也感到啧啧称奇。 他回到别墅的时候,只有顾泽欢一个人在泳池里,浮光掠影,像斑驳化开的新雪,一寸寸映在他的脊背与手臂。 他见苏知云来了就不游了,停下动作,趴到岸边,微微仰起头,直直地向苏知云伸出一只手,水珠一串儿地从发梢往下滚,眼睫沾了水渍也钻石般闪闪发亮。 苏知云沉默着,不讲话,也不应对,顾泽欢便仰起头看他,看不出什么心思,近乎露出一点儿与从前少年时一般无二的无辜神态。 苏知云想起从前的顾泽欢,脑子浆糊似的一塌糊涂,他该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对方,却察觉不出一点优越感来。 半晌,苏知云察觉出顾泽欢的坚持不懈,才弯下身子,要屈膝跪地般要将拉这水中的塞壬拉上岸来。 他的手握到顾泽欢的时候便觉得冷,冷极了,一点儿也不似恒温动物。 像某种蓄势待发的冷血动物,只等待着一个时机就咬断猎物的脖颈。 在察觉到顾泽欢也在往后用力的时候,苏知云忽然间警醒了,他想要松手,手却被顾泽欢紧紧攥着不放,用力到两双手间仿佛没有皮肉,只有指骨互相摩擦,咯吱作响。 他吃痛,只听“砰”一声,就跟着一起掉进泳池里,溅起了巨大水花。 苏知云不会游泳,一连呛了好几口水,嗓子眼火辣辣地疼,身体骤然接触到冰冷池水,体温迅速下降,不能适应,一时间竟难以喘息。 他不知不觉地往后倒了,身子往下沉,要溺毙在这方池水之中。 眼前波光嶙峋的池面倒映出被扭曲得光怪陆离的夜空。 他伸出的手被人攥住了。 顾泽欢好像玩够了,拉住他,又将他扯出了水面。 作者有话说: ①来源于百度百科戒断反应解释
第103章 你也会像我一样 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 当数到两百二十七只羊,苏知云睁开眼睛了。 他睡不着,脑子疼,头沾了枕头好像要被被褥吞噬掉所有困意似的,只余下十二万分的精神。 别墅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顾泽欢出去了,不在家。 燕子也不在。 她不晓得最近又傍上了哪个大款,卡里有了许多钱,于是腰板也硬了,在城市的纸醉金迷之中无法自拔,疯狂消费,甚至可以几天几夜不回家。 苏知云一个人待在别墅里,朦胧亮光透过白色纱幔映进来,他的影子是一尾被透明玻璃缸困住的鱼。 青年呆坐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起了床,游魂起尸一样在走廊上毫无目标地晃荡。 空空荡荡的别墅,笼罩在寂然的月色之中,一切都显得很无趣。 他觉得渴,去厨房喝水,月光下每个杯子都摆在橱窗里晶莹剔透,只有一个与众不同,散发着与其他器皿不一样的色泽与光彩。 苏知云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了那个杯子。 是顾泽欢的。 他接着出了厨房,看见一片洗得干净柔软的衣服馥郁雪白,在花园里随风飘荡。 不知不觉间,苏知云就被那些光彩吸引了,他将所有散发着和煦光彩的东西都集中到了一块了,把它们全部都拢在床上,团在被子里,小心翼翼。 他怀里就抱着那么一团顾泽欢的衣服,就这么屏气凝神,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床上那些熠熠生辉的器皿——那里如同无数萤火聚集般闪烁着柔亮雪白的光彩。 于是苏知云心中的燥郁也渐渐平静些许,缓慢地被填满了某种充实与满足。 他试图入睡,整个人伏在床尾,埋首在被褥里,但神智却清明,甚至能看到眼睑底下缓缓流动而变幻的像素点。 他又睁开眼睛,看见屋子里没开灯,月影斑驳,积水空明。 苏知云抓住一件顾泽欢的衣服,如同揉碎般用力地攥紧在怀里,愈来愈发紧,他低垂着眼睫,透过发丝窥见整个房间,有点儿困惑地、小声地自言自语——“为什么还没回来。” …… 天光大亮之后燕子哼着歌回来了,她手里拎着大袋战利品,高跟鞋蹬得咚咚响,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向苏知云分享自己的快乐了。 旋转,开门,她欢天喜地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苏知云守在床尾,听到声音才缓缓回头看,手里还攥着一团皱巴的、酸咸菜似的衣服。 然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苏知云摆出恶龙守护金银财宝的架势。 燕子眼尖地认出苏知云怀里紧紧地攥住的那件衣服是顾泽欢的。 他用力地攥紧它,像是捞到了能救命的抚慰剂。 燕子没由来心口一悸,放轻声音,又摆出了笑容,怕惊扰到什么:“我买了很多新衣服,还有特意给你选的礼物,要不要来看一下?” 她看见苏知云低垂着头,苍白的面容困倦而没有生气,头发垂在脸颊旁,仿佛一株没有受到照料而逐渐死去的植株。 于是燕子就不讲话了,她闭了嘴,知道自己现在不管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直到楼下传来开锁的声音,“咔哒”一声。 苏知云像一阵风一样迅速地钻出去,他快步下楼,打开房门——然而门后的却不是他意料之中的脸,而是一张极为惨淡雪白的面容,不见一点平日的精致妥帖与神采奕奕。 文泽宇非常平静地问:“顾泽欢呢?” 苏知云后退几步,他手里还攥着那件衣服,像不能入睡的小孩抓着自己心爱的玩偶,眼睛却垂下来了,有些失落。 “他不在家。” 燕子跟着下了楼,见到是文泽宇,神情骤然变得难看起来,她走到青年面前,冷笑一声。 “你不是都被扫地出门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了,文泽宇抓住了她。平常看起来脆弱不堪的手指如今却像铁钳一般扎实坚硬,紧紧钳着她的胸膛与手臂,锋利的刀抵在燕子的喉咙,寒气四溢。 文泽宇神情几近于癫狂,没有一点儿先前的端正冷静:“顾泽欢呢?叫他回来见我!” 这实在发生得太快、太让人难以预料,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被挟持的燕子不敢动弹,抖若筛糠。 她被那刀锋逼得狼狈,动也不敢动,也不睁眼看,闭着眼睛。 文泽宇却盯着苏知云,手下更用力,从刀锋处划开一线鲜艳的血痕,他眼中泛起汹涌而疯狂的阴鸷。 “我知道你有办法找到他,现在叫顾泽欢来见我,立刻!马上!我只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我见不到他人,这个女人就给我陪葬。” 苏知云没有试图说服他,而是当着他的面打通了顾泽欢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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