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碎片不是杂物,是遗物。
离开前只带走雪茄一盒,独自一人搬回元朗老宅。他不能只能只可以总可以是逃开。老宅仍保留在他最后一次离开前的模样,林然的房间没有被打扫,一推开屋门,未收的露台就吹进了絮而绵的和暖长风,歇而复起,屋外是半城夜景,万家灯火,高楼摩天。他并不困倦,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推开门,为何又进了房间,坐在了床上,林然的一切彻彻底底成为他的一切,法律文书与资产证明却都未如主卧被褥里经久不散的父亲身上的烟味那么真实,一直未落的泪在气息袭来那一刻忽然就脱眶而出。
关进另一重名之为家的牢笼,倘若成熟始自失怙,登峰之后就要落山,为何流水能穿石,舌比齿长存,气息柔软却亘久,握拳仍有沙漏,李小龙的武术哲学教他万物以柔克刚,是否一定要最残忍而无可转圜的方式,温和亦反复侵蚀,回顾一刻,昔日海市蜃楼,断壁残垣,携茫茫形体虚幻之尘倾颓毁落,才能如暴马乱兵攻毁一个人过往固有的认知城池?眼泪洇过枕面,至恸却是因不可留不可得不可能将他触伤的熟悉氤氲,那是阿爸的味道,拥裹而来,藏无余地。兰因絮果,不可吟,不可灭,愈是自诩心如明镜,此刻照见故人旧影愈是清晰,他将脸完全埋进枕心,哀之失声,怆然泪下。
复失之爱埋成情感,废土之下还有他世上最后一位至亲。几位家佣在林家陪住数十年,事发第一时间林甬便回来简要交代过一切照旧,十时半阿姨端盘上楼来敲门,轻声问他要不要食宵夜。百病生于气,悲则气消,劳则气耗,阿姨怕他忧思过度,浊气积郁而生瞋胀,文火温粥,又用酸枣仁和百合为他煮了安神的凉茶。林甬饮得缓慢,清粥食三两就置勺,阿姨没见过他吃这样少,林甬从小哪怕高烧患热也不影响每餐食欲,忙追问他是不是不合胃口,林甬摇头起身,说饮完凉茶嘴里泛苦,食唔下,我瞓先。
一晚冇食嘢,个胃点顶得住?阿姨嘴上念叨,放心不下,跟到卧房,睡前拿一瓶药油来给他揉肚脐。边揉边讲,你细个嗰阵时食多又唔吃青菜,结恭肚痛,就日日畀你揉揉,而后轻轻叹气,大个仔了,廿岁饮凉茶仲要嫌苦?瘦咁多,咁样我都好担心。
廿岁仲要揉揉,林甬闭着眼,声音沙哑,答我都饮哂,净系食唔落。
在他与世隔绝的一个周里,林然手下几处夜总会都有人闹事,夜场管事电话打到他号码,变成几则焦躁留言,地盘丢就丢吧,林甬食面时未有波澜地想。林然一面将产业都转交给他,一面不希望他再留于香港,待嘉道理的房产出售,现金便已足够他去任何地方了。车亦不要,房亦不要,林然仿佛提前预知了一切,他躲得开回忆,难道还能躲得开整座香港,即便割舍仍有其他情感,只要出门,只要走回生活,还有效仿成真的身份同日常。留言播放至最末一通,来自向潼,说夜总会的事情他已帮忙处理完毕,让他不用担心。
“Liam,照顾好自己。”
林然之死,第一时间受到围攻却是向潼,百忙之中还要顾全林甬。林甬到卫生间洗脸,漱口,剃须,眉断处仿佛再也无能复生,镜中人眼白发黄,目下乌青,仅仅一周,形销骨立。再没有面目,也再没有表情,他怎么照顾好自己?搬回元朗第二日,林甬搭计程车去了安乐路,无须议事,常驻只有算命先生张家明,他叫醒对方,询问近来社团情况。
他一言不发,往下听着,过往思绪从接到死讯一刻因两个名字忽然发生错序,即便两周失语,逻辑却已然循线索将真相捋清,信息如潮侵,粗鲁而汹涌,在杯碎前一刻,是他生硬阻断了所有浸入情绪,主动切断了所有思考。林然的旧日同盟如陆长青一辈元老皆在震动之时出面表态,安抚林甬,力挺向潼,两周时间内发生三起事故,两起是陆文沉在会议中出现私生争论时直接掏枪击毙了两名发声人。陆家因此与人结仇,陆文沉却如悍匪一般,面对上门讨要说法的家属和马仔,直接抬手以枪口替代回答,“这么恋恋不舍,不如一起下去陪他。”陆文沉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陆长青怒不可遏,四太主动赔钱道歉,将陆文沉关在屋内禁足,最后内部教育一番,结果变成陆文沉不得不接受林然遗嘱内容,下一次前往台湾时带上林甬。
还有一起发生在向文的案子最后一次开庭,二十二年有期徒刑宣判落槌敲定,向潼与向文进行了简短交流,出来后不知何故并未搭乘来时那部轿车,独自离开,而原本陪同随行的几名马仔在返程遇上车祸,无一生还。张家明讲到这里连声叹气,说大佬不该这样做事,太寒人心。
“人家都没做错什么,大家都是出生入死为社团打拼到今天,不能因为大佬自己心情不好,就要人去死啊。”
林甬说:“每日发生多少车祸,还能都算到向潼头上?”
“话是这样讲,但Liam哥你都好久没回来,”张家明道,“你是未见过大佬决事那副表情,要谁死,要换谁,都是温温柔柔讲,他不笑还好,现在一笑我骨头都冷,我感觉以前文哥都没这么瘆人。”
林甬没应声,张家明想起某次林甬与乔亦祯的对话,又道:“对了,大佬而家仲食烟,你知唔知?”
“他食烟?”
林甬这回倒是抬眼停了几秒,而后道:“也没什么奇怪,那么多烦心事。”
张家明赔笑,心说若非你阿爸遗书惊人,哪来那么多烦心事。林然生前所为分明是帮扶向潼继位,死后遗物中却平白放入一份鉴定,对方与新记之间隔着无数条人命,血海深仇,难道还会来认祖归宗?林然既然早知其是向文私生,在世时一声不吭,死后反却曝光,这不是摆明给向潼添堵?何况向潼现下风格锱铢必较,这笔帐恐怕最终算也只能算到林甬头上。张家明不很相信林然冒失至此,模模糊糊有些猜想。苏三不够格,行事又鲁莽,未必其他当初未站队的堂主便对向潼心服口服,如要生乱,如今不仅林然身死,甚有比苏三更“名正言顺”三分的话事人选出现,张家明想得自己冒起冷汗,向潼疑心若重到这种程度,他还在林甬面前讲大佬小话,不如赶紧上楼给自己卜一卦,能不能有命平安活到退休。
张家明搞不清林甬此番询问是什么想法,于是诚恳道:“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对大佬不满那部分人早都被换得差不多,何况大佬狠是狠,对其他兄弟也是真的足够大方,再说不狠怎么立得住?现在大家都知道夹尾巴做人,不生异心就能天下太平。”
林甬走之前多问一句,得知向潼今日在酬鸿楼宴客。即便向文数罪并罚,落判二十二年,到底不是无期,向潼还是要答谢律师团数月忙碌,林甬找去还是打车,他身形消瘦太多,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门前看守马仔几乎没能将他认出,好半天才喊了一声Liam哥。林甬只留个口讯,说不必通报,自己走到对街快食店点了一份炒面,不过胃里多日未曾进食,油腻实难下肚,动了几筷子便放弃,坐在路边点支烟等他。
那份亲子鉴定他曾过目,彼时他同林然无心一句难道还要拉对方来做Parternity test,玩笑话亦成真,他知支持结果不是作假。
亓蒲要杀林然,恨之切至一见面十六发子弹,一发不留,一发不留。一发不留,亲子鉴定上的两份样本又是从何采集?林然怎样同向文开口,说二十年前你的旧情人死之前还是给你生下了孩子,芥樱背后死因,林甬明白向文后来一定知情,他哪里是无能为力,许咏琪受孕,是两个人的默许,谅解书上讲无关系,原来连他阿爸的死,也是两个人的默许。亓蒲之生真如恶鬼索命,向文为新记,林家为向家,原来人人都顾全大局,情与爱是小事,情与爱是小事,什么是大事?
他等了半个钟头,见到向潼下楼,一一握手送客,听完马仔转告,回身来寻他,隔街相望,眼睛对他笑。他爱林然,林然觉得是小事,他爱亓蒲,亓蒲觉得是小事,他爱向潼,向潼觉得是小事。有些人永远可以play that role,天塌下来,剧情还是往前要走,该做的事还是不会改变轨道,林然知晓结局,还是在打高尔夫球,还是一如往常地责怪他将衣物往沙发上乱丢,还是训他多饮多食,伤胃伤身;亓蒲知晓结局,还是在他面前柔软,还是许关于他的心愿,还是吻他当作告别,还是在他面前不设防地入睡,还是让他牵他的手;向潼方得知向文刑期,还是处理完所有事情,还是用眼睛在对他笑。走到面前第一句还是问他,怎么瘦成这样?
向潼看一眼他桌上的菜肴,柔声道换个地方吧,我请你,你现在吃这些怎么行?
山珍海味也食唔下,夜总会嗰边,辛苦晒,多谢你。
他忘记换普通话,向潼终于可以听懂,笑笑讲边走边说怎么这样客气?一直未覆消息,你让大家都好担心。Charles那天带阿沉去见你,回来说你还有心情同他们开玩笑,除了瘦些,看着精神还行,只是我没想到你瘦这样多,Charles太粗心,你这样怎么能算还行?
林甬摆摆手说我不要紧,又问:“陆文沉下次去台湾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五月底,”向潼问,“你决定同他一起了?林叔的意思不像只是让你去散心,是要阿沉把手上那条线交接给你,台湾那条路的货基本是分销到温哥华,你也知道香港的粉档上头有17k压着,不好做,你要跟阿沉去台湾,以后恐怕就没什么时间回香港了。”
林甬平静地说:“我阿爸希望我移民加拿大。”
“林叔对你还是……”向潼顿了顿,道,“粉档的事,你惯来不管的。阿沉脾气也差,你知他对一些事有偏见,又因为你和……你们两个对上……”
林甬说:“他一个葛朗台,现在要分条财路给我,我和谁谈,他都不会有好脸色。”
上了车后,向潼同司机交代了地址,对林甬道:“近来移民加拿大的人也多,你去了温哥华,适应也不会太难。”
林甬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还是说:“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向潼转过头,看了看他,道:“阿甬,如果留在香港不开心,不用勉强自己,你想去哪里,我都支持。”
向潼带他去了英皇道的一家私房粤菜馆,点了几页招牌,每盘菜量不大,都很清淡,手艺过关,林甬多少也能用下一些。分别前向潼坚持让司机送他,自己叫车,又同他提醒了一句林然出殡日期,令他不必过多操心,届时自己会遣人至嘉道理接他。
“嘉道理的房子我准备卖了,”林甬没提元朗的地址,只道,“我会提前去。”
林甬没提另一个名字,向潼也没提另一个名字。只是林甬在副座上从后视镜里注视着向潼站在路边拦车的背影,忽然想起很早之前曾令他介怀的另一件事。那天他追出二十七号,想要拦下向潼,对方亦是留给他这样一个背影,径直登上计程车,去了金巴利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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