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等他哭够之后,发了疯地丢下一句:“宋医生要是我爸爸就好了,我恨死他们了。” 都不用猜,看着他身上的高中校服,就知道这是个和家里关系不好的孩子。 不好到对家庭没有情感归宿,需要把这份情感转移到给自己看病的医生身上。 如果年纪小的病人可以幻想医生是自己的爸爸,那么年纪比医生都大的病人应该幻想什么呢? 想到这,戴岚苦笑了一声,拿着单子去检测中心抽血了。 所有的检查都出结果后,戴岚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复诊了。 特征描述:脑血流量变化较低,任务开始波谱波幅变化较小,呈现几个小的杂乱波形。斜率不规则,积分值较小,重心值不规则。任务结束波谱恢复至基线水平,总体波谱低平。 诊断提示:近红外脑功能成像波谱显示焦虑抑郁状态的可能性大,请结合临床分析。 量表测评结果:标准分75 重度抑郁症状;标准分60 中度焦虑症状。 即使来医院前,已经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他还是不想面对—— “过去,人们一度因疯癫而看不到死期将至,必须用死亡景象来恢复理智;现在,理智就表现为时时处处地谴责疯癫”。 “有伤害过自己吗?” 有。 不止一次。 过去,因为抑郁,戴岚看不到生命的尽头,必须不断地让自己流血来恢复理智。 现在,理智就表现为时时刻刻地谴责自己的抑郁——这世界容不下疯子。 戴岚厌恶这个世界,厌恶这个规设了“精神病”和“疯子”的世界。 如果给这份厌恶安放一个载体可以让自己好受一些的话,戴岚想把它怪罪到设定边界的人身上。 不只是医生,不只是精神病理学,而是塑造这个文明产物的整个历史发展。 “几年前做过一次心理咨询,不喜欢,就没再做了。”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心理咨询师很讨厌,因为他们试图改变病人认知的疗法很讨厌。 心理咨询适合绝大多数抑郁症患者,但是不适合戴岚。 这种疗法与其说是医治心灵,不如说是医治整个人,医治用来思考的神经纤维及其幻想过程。 戴岚从不认为自己的思考的方式和观点出现了问题。 他对世界的悲观,是从思想沉淀开始,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丧与失望。他对这个世界有着“恨铁不成钢”般的不理解。 这份困惑,心理咨询师解不了。 “不排除伤害自己的可能”。 宋意……这个医生…… 他真的很讨厌。 像个菩萨一样。 这是戴岚打开车门前,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过去,人们一度因疯癫而看不到死期将至,必须用死亡景象来恢复理智;现在,理智就表现为时时处处地谴责疯癫。——米歇尔·福柯
第四章 在旷野相遇 戴岚坐上车后,沉默地系好安全带。 他垂着眼角,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只留给驾驶位那个医生一个冷漠的侧脸,一副“随意吧,我累了”的模样。 宋意也沉默地挂档起车。 身边没有刚刚那个话唠,还真是一个安静的世界。 安静的环境就会让嗅觉格外敏感。 上车后,戴岚闻到了淡淡的佛手柑的味道。 下午问诊时,诊室里除了医院惯有的消毒水味,掺杂在里面的那一点香味好像也是佛手柑。 估计是医生身上的香水味。 大多数柑橘调留香时间都很短,如果是上班前喷的话,按理来说到下班点应该不剩什么了。而在车内这种逼仄的空间,一丁点的香味都会被无限地放大,空气中弥漫着佛手柑的清甜和香水尾调的皂香。 戴岚挺喜欢佛手柑的味道——清爽,干净,让人闻着也舒服。 烦躁的情绪也渐渐被佛手柑的香气抚平。 戴岚觉得宋意这人挺神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种气味……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就能给其他人带来不小的影响。 戴岚扭过头,正视道路前方,随意问了句:“刚刚那人是你朋友?” 宋意开着车,反应稍微慢一点,答道:“嗯,大学同学。” 过了两三秒,路况稍微好了一点,他又补充道:“闻越,我隔壁诊室的主治医师,比较擅长青少年情绪障碍。下次复诊的时候你可以留意一下走廊里的人,去我旁边那屋问诊的病人年纪都很小。” “嗯,”戴岚深感认同地点了点头,“他确实挺适合和小孩子相处。” 言外之意说闻越幼稚,宋意听后笑了笑没说话。 车逐渐往市区开,戴岚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他想了想说:“宋医生,要是顺路的话,麻烦送我去月湖花园吧,胳膊没事,我装的。” 宋意根本没理会胳膊的事,反而在听到戴岚住处的时候稍稍惊讶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住医科大附近?” 戴岚下意识地说:“有没有可能它也在月大附近?” 月港大学和月港医科大学紧挨着,但月湖花园确实是离医科大更近一些,出了小区门走两步就到了。 每次有同事听到自己住月湖花园后,都会调侃两句,说戴老师怎么买了兄弟院校的“家属楼”。 但这次不对劲,戴岚说完才意识到,宋意并不知道自己在月港大学教书,为什么也会惊讶自己住在了医科大附近? “宋医生,你和我住一个小区吗?” “嗯,”宋意目视前方点了点头,“毕竟离学校近。” “但离你上班的地方可够远的。” “我只有周三和周六才会来心理健康中心这边,其余大部分时间在三院。” 月港市第三人民医院有两个院区,主院区在市中心,就在月港医科大学后身;而心理健康中心这个院区建得有点偏,直接设在了郊区,倒是离月港大学也建在郊区的新校区很近。 戴岚不太清楚医生平时会不会换院区来上班,但他自己倒是经常换校区上课,打工人的命估计都差不多。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说了那句“也在月大附近”之后,宋意没有流露出一点“这和月大有什么关系”的困惑。 如果最初只是因为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而惊讶的话,那他方才说出口的第一句不应该是“你也住在月湖花园吗”? 不过,如果换一种思路,这个医生那些看似合理实则无比离谱的行为,就好像都说的通了。 “宋医生,冒味问一下,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或者见过我啊?” 宋意倒也没藏着掖着,根本就没想隐瞒自己早就认出来戴岚的事实,打右转向的同时往副驾驶看了一眼,笑着承认了:“是啊,戴老师,我读研的时候就看过你发的论文了。” “……” 这羞耻程度不亚于在你上大学的时候,家长非要给来家里做客的同学看你小学写的获奖作文。那声“戴老师”怎么听都有一点调侃和揶揄的意思。 戴岚挑了挑眉,眉毛不自觉地弯出一个很俏皮的弧度,他放弃挣扎地笑了:“你说的,该不会是偶合家庭那篇吧?” “对啊,就是偶合家庭那篇。”提到论文宋意还挺开心,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光亮亮的眼睛弯得很亲切,一扫问诊时的淡漠,整个人看着都暖洋洋的,“我今天下午刚好有个病人,他的原生家庭,和你论文里写的就很像。” 偶合家庭——偶然组合起来的家庭,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来的一个概念。 这样的家庭除了血缘关系以外,在精神上没有任何羁绊。 戴岚是第一个把这个概念从文学上引用到社会学上的人。 出国读博前,他假期闲着无聊,看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后脑子一热,仗着计量学得好,收集到数据就直接搞了篇论文出来。 而等投稿、改稿、登刊这一系列完成后,戴岚刚好出国上学。再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篇论文时,它已经火出了圈。 那篇论文怎么火得戴岚都不知道,但火了终究是让他日后学术的路走得很顺。 他以为自己顶多就是在文科的学术圈子里出了点小名,没想到宋意这样的医学生也会感兴趣。 这让戴岚多少有点成就感,但他也没太得意,提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时,情绪也是收着来的:“你是说正好在我后面问诊的小孩吗?我记得他好像叫……李强?” “嗯,对,就是他。”宋意有点意外戴岚会记住其他患者的名字,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俩在诊室外面遇到了?” 戴岚“嗐”了一声,摆手说:“他那个不完全是。父母逼学习逼得太紧了。倒也没有竭力高扬自私的个人主义,顶多就是深度贯彻自欺欺人的利他主义。” 正好经过一个红绿灯,宋意懒得去争分夺秒,在黄灯的时候直接把车停了下来。他往后靠了靠,转过头去看戴岚笑着说:“戴老师,有没有学生期末打评语说你太刻薄啊?” 戴岚“啧”了一声,眼角往上扬了扬,开了句玩笑:“说病人的坏话让宋医生不开心了?” 宋意看向戴岚带着玩味的眼睛,说:“说我病人的坏话我当然不开心,但你说我病人家属的坏话,我巴不得你再多说几句。” 见过护犊子的老师,还没见过护犊子的医生,戴岚觉得有意思,接着开玩笑说:“哦?是吗?那刚刚你朋友可是说了我不少的坏话,宋医生要不要替我报个仇?” “你说闻越?他说你什么了?”宋意有点困惑。 “他说我有病。” 这句话一出口,戴岚觉得自己真有病。本来是想嬉皮笑脸地扯几句有的没的打发时间,现在这玩笑开的倒有点学生给班主任打小报告的意思了。 太幼稚了,哪个正常的成年人能干出来这事。 戴岚讪讪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想寻个话题把这事岔过去。 这时刚好绿灯亮起,宋意一脚油门踩下去,说:“你没病,有病的是这个世界。”他的语气很坚定也很平淡,坚定得仿佛有着凌驾于精神病理学之上的权威,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十一月的傍晚,车窗外烧得火红的天,车内流动着佛手柑味的空气,身旁这个初次见面就给你下了“赦免令”的人,戴岚愣住了。 你没病。 有病的是这个世界。 戴岚的脑子里只闪过一句话:我们在旷野里相遇。 他记不清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没有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记性是好的。 书上说,艺术多产生于废墟,而非旷野,戴岚不需要艺术,他喜欢旷野。 戴岚看向宋意。天越来越暗了,视野里的那张脸被夕阳照亮了一半,半边是绯色的月光,半边是昏暗的夜,戴岚想到小时候在灯会上看到的走马灯,一走一晃,时光像是在流动又像是在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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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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