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骁向周景辞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拽上巨石,两个人不顾旁人的眼光,拥在一起。一侧是熙熙攘攘,一侧是悬崖千丈,而他们,就在这悬崖之上,众目之下,旁若无人的交换着湿润的吻。 那时他们正年轻,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岁月,不管一旁的男男女女鄙夷的目光,魏骁甚至还将自己怀里的照相机解下来,抛给一旁冲他们鼓掌的外国人,他英语说得稀疏,“picture!picture”地冲金发碧眼的白人帅哥叫。白人帅哥乐得如此,为他们拍下了最宝贵的一张照片。 后来,魏骁把这照片冲了出来,这些年,一直放在钱包里。每当他觉得辛苦了,总会拿出来看一看,只肖得一眼,那些年少的悸动就会带走他满身的疲倦。 想到这里,魏骁心中的戾气抚平了不少。他走走停停,这一路上的树木不多,石头却值得把玩,每看到一块儿奇石,魏骁总忍不住想,若是日后还有机会带景辞来,该有多好。 走着走着,他就到了山顶。 青芒山的风光自然比不得五岳之首,就算到了山顶,也没有什么“旭日东升”可观,“黄河金带”可看[1],可放眼远眺,总是会心情开阔,就连那些压抑沉重的感情,重若千钧的背叛,放不下忘不了的习惯,这一瞬间,都统统消失了。 他比不上周景辞,背不出那么多的诗词,说不出那么多的成语,他只知道,这一刻自己憋了两天的气,终于通了。 他寻了个石头坐下,却看到一旁的小花开得正好。正欲伸手去够,身下的石头却一个松动,下一秒,连同人一起,摔下了悬崖。
第14章 迷离中,魏骁想起了许多。 此刻,他的身体仿佛一个摔坏的容器,往日岁月一股脑的都溢了出来。他这半生过得辛苦离奇,大起大幅的,倒也波澜壮阔。 …… 初二那会儿,魏军的脾气愈加残暴,周红不堪凌辱,在一个普通的日子,丢下一双儿女,再不知下落。 魏骁回到家,找不到母亲的身影,只看到满桌的饭菜,要比平日丰盛许多,而小小的魏昭,则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魏骁本没放在心里,只当母亲忙于做工。可谁知半夜他从店里回来,却发现母亲仍是不在。魏骁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大清早去早点铺子打工,上学,看店,进货……他没在意母亲的夜不归宿,把魏昭带进了自己房间,搂着她睡了一晚。 让魏骁没想到的是,周红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后来,还是从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中得知,周红跟一个火柴厂里的工人一起跑了,两个人乘了南下的火车,奔深圳去了。 魏骁浑浑噩噩的,这才联想到周红临走前反常的表现,联想到她看向自己时不舍又怜爱的目光,当时自己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匆匆扭过头去,赶着去早餐铺子帮忙。可谁承想,竟是最后一面。他又想起几周前,周红拉着自己与昭昭的手,字句恳切,嘱咐自己往后要照看好妹妹,要懂事听话。她甚至将家里的房本郑重其事的交到自己手中,说,千万不能被魏军看着了…… 其实一切早有预警,只是自己对母亲疏于关注,竟从来没有在意过。 魏骁想,他的确懂事,可他的父亲母亲,却一个只会给他带来羞辱,一个将他远远抛下。 得知这一切后,魏骁甚至没想过要去深圳找自己的母亲。那座初现繁华而远在天边的南方城市,对魏骁来讲,就像是海市蜃楼,是空中楼阁,是不曾存在的国度,是另外一个世界。 魏骁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虽是相亲认识的,是合过八字的婚姻,起初却也情投意合。周红一眼看中了魏军的好皮囊,而魏军又喜爱周红的贴己温柔,而年轻时的爱恋终究只是兰因絮果,倒了未得善终。 魏骁知道,这些年母亲为了自己和昭昭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得罪,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眼看每日被丈夫揍得不成人样了,选择不告而别也很正常。她只是一界妇女,大字不识几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却为了这个畸形的家庭,夜以继日的拼命挣钱,她撑不下去了也是人之常情。他更知道,自己的母亲已有丈夫孩子,此番能有人带她脱离苦海已是不易,他们不愿意带走自己和昭昭,也没什么。 除了魏军以外,魏骁没怪罪过任何人。 他混混沌沌地守在铺子里,直到旁边麻将铺子里的人渐渐散去,才准备关灯锁门,回到家,却发现魏军喝得醉醺醺的,坐在地上,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手里还抱着个空酒瓶子。 魏骁连忙回到屋里,看到魏昭衣服凌乱不堪,身上尽是掐出来的紫印儿,一边哭,一边打着嗝。 魏骁气从中来。若非魏军的凶狠与暴戾,若非魏军异想天开好大喜功,若非魏军好吃懒做铺张浪费,他们的家不会散,母亲也不会离自己而去。 他将卧室反锁,走到魏军身前,“你他妈有病,你打昭昭干什么!” 魏军抬起头来,眼睛浑浊得像一滩红色的泥泞,“老子的事你管个屁!” 魏骁不知哪来的勇气,故意想激怒他似得,梗着脖子跟魏军吵,“你老婆都跟人跑了,你还不想想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魏军果真被他激怒,他撑着沙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你他妈再说一句,你跟你妈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贱种!”说着,他拎起啤酒瓶子,“咣当”一声,砸到魏骁的头上。 此时,卧室内传来魏昭尖锐的哭泣声—— 魏骁的头瞬间洇出血来,鲜红色的血液更刺激了魏骁的残暴,魏昭的哭闹让魏骁有了瞬间的失神,下一秒,魏军扑上来,将魏骁一拳打翻地上。 魏军扑在魏骁身上,反锁住魏骁的手,巴掌、拳头轮番上阵,不过一会儿,魏骁就眼冒金星。 魏军此时已经打红了眼,全然不顾儿子的死活,一边将人摁在地上狂揍,一边谩骂声不绝于耳,“贱种!贱种!都是贱种!” “等老子挣了大钱,等老子成了天势的总代理,我一个子儿都不给你们这三个贱人!” 魏骁耳朵里传来一阵阵呜鸣,他需得仔细分辨,才知道魏军口中说得是什么。他不禁爆发出一阵嗤笑,“你那些破保健品,有人买么?” 魏军最看不得有人说天势的不好,他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早已将身家性命压在了自己的大事业上,怎敢承认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又怎敢去想,那些所有的未来都只不过是骗子画出来的大饼? 他的巴掌一下下地落在魏骁脸上,魏骁的嘴角裂出了一条口子,渗出一道猩红的血迹。可魏骁还是要说,“天势的保健品,都是卖给你们这些下家的,你们去哪里赚钱?只不过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而已!” 魏军坐在魏骁身上,气得浑身发颤,他挥起拳头,用尽全力捣在了魏骁的肚子上。魏骁一个没忍住,鲜血上涌,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魏军不敢再打下去。小打小闹可以,真要闹出人命,他可是承担不起。可魏军仍觉得不解气,站起来朝自己儿子的腿上狠狠地揣了两脚,这才带着一身的酒气和血腥气,摔门而去,不知是去哪个发廊、麻将馆了。 魏骁被打的站都站不起来,他躺在地上,看着发黑的天花板在自己面前旋转,忍不住发出一阵阵讥讽的笑声。 魏昭的哭声还在耳边回旋,魏骁却无力顾及,他只是躺着,一个人品味着这份只属于自己的痛苦与艰难。 第二天一早,魏骁才把魏昭从房里放出来,两个没了娘,也没有爹的孩子抱在一起,一个哭肿了眼,一个满身是伤。 魏骁一个人去了诊所,花了几十块钱,头上缝了整整十七针。 诊所里的医生是个唠叨的中年妇女,看着魏骁的一身伤,想当然觉得他是与人斗殴才落下的,不禁多嘴了几句,手上的活儿也干得漫不经心。魏骁却从头到尾都忍着,仿佛针线穿皮而过的不是他一样,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魏骁在家里养了一个礼拜的伤,他向来是个问题学生,自然没人在意。唯有周景辞,硬着头皮找到他家里来,敲了好久的门,却终是没看到魏骁的人。 魏昭坐在魏骁旁边,问,“哥,你干嘛不给哥哥开门?” 魏骁躺在床上,此时正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了根烟,却没点着,过了许久,久到门外的敲门声渐渐停了,才说,“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这不是周景辞该来的地方,这肮脏下作的一切,也不配被周景辞这样的人看着。 这是魏军最后一次打魏骁了。 念了初二以后,魏骁的个子像树苗一样蹭蹭地疯长起来,远远超出了魏军的个头,更何况魏骁的腹部腰间,肩头胳膊,也因为每天巨大的运动量而形成了一块儿块儿结实的肌肉,而那个半只脚迈入黄土的佝偻中年,再也不能在体力上对他构成威胁。 …… 魏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情,兴许是太疼了。仿佛一切都是黄粱一梦,却又真实得吓人。 当年那个躺在地上被亲生父亲打到吐血的孩子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拥有后来的一切。而站在纽交所二楼与爱人一起亲手敲钟的男人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枕边人背叛,而后躺在这荒凉的悬崖之下,等待新生。
第15章 魏骁走马观花地回忆着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心像是漏了个洞,嚯嚯地往外流着血,意识却是不清醒的。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二十几年后的魏骁,还是当初那个动辄被亲生父亲吊在房顶上,用皮带断断续续地抽一整个晚上的孩子了。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散了架一样,无处不叫嚣着疼痛,骨肉、大脑、心脏,就连游走的血液,都满是苦涩滋味。 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却做不到,明明是最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却无比艰难。他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只觉得好冷、好冷。 这世界太寂静,没人知道他倒在这里,藏匿于黄土之上,昏死在血泊之中。 直到清晨的第一束阳光划破黑暗,直到枯枝上的鸟儿第一声歌唱,直到刺骨的风吹***的血液,魏骁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儿来,记起自己是失足掉到了山崖之下。 他久经波澜,生死关头却还是怕的,他几经挣扎,却动弹不得,微微张开双眼,却只能看到无尽的枯草。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到北京没多久时,与周景辞一起去朝阳寺,临走前,有个和尚拉住自己,说他是大凶命格,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活不过三十六岁。 和尚的话,前半段是应验了的。 自从周红弃家而去,二十余年杳无音信,而魏军呢,五十几岁就得了肝癌。魏骁对魏军没什么感情,他性子冷漠,本不欲管,且瞧他自生自灭去了,可周景辞却唯恐落人口实,花着大价钱把魏军安置在了天坛医院。魏骁没办法,在家事上,他向来听从周景辞的,更何况,这点钱他也不在乎。只不过,若想要他人出现在病房里,那可是难上加难了。魏骁不待见他老子,魏昭也没好多少,左右兄妹俩都不愿意管,周景辞只能忙里忙外操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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