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许远走到灶台点火烧水。 前阵子陈春芬捡废品捡到两块上好的透明塑料布,又完好又厚实,他们都说难得,所以棒棒许把它洗干净、适当裁剪,又用透明胶拼接起来,挂到了灶台的棚子四周围,能给做饭这块地方挡挡风。 郁风坐在木板凳上一边钳电线,一边歪着头看许远烧水。水开后,许远用铝水瓢舀着滚烫的开水往硬币大小的瓶口里灌。烧开水的是口大锅,浓白的水汽从大锅往外溢漫,很快整个塑料布内变成一片奶白色,郁风从外面几乎只能看见许远一点影子。 许远往玻璃瓶里倒水的时候,白雾也顷刻间包裹了整个瓶子和瓶口。郁风真不知在这种“盲目”的状态下,他是怎么往那细小的瓶口里灌开水的。 “你看得见?”郁风忍不住问。 “看不见,手别抖,听声音。”许远在里面扬着声音答。 装好开水后,他拿了条裤子把滚烫的玻璃瓶子包起来,递给郁风:“你踩着这个。” 郁风把水瓶放在拖鞋上,双脚踩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许远问:“你真没脚气?这是我秋裤。” “……有,你等着烂屁股吧。” 两人继续钳电线。 过了一会儿许远问:“你说,脚气会传染给屁股吗?” 郁风翻了个白眼:“传染给屁股了还能叫脚气吗?” 闻言许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郁风无语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病。许远大笑完以后,嗤嗤地说:“我知道了,应该叫‘屁股气’,屁股气就是——屁!” 郁风:……好神经。 但是有点好笑,他也笑起来,笑着笑着问:“那我考你,肛门发炎——打一歇后语。你说。” 许远抠抠下巴,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只好硬说:“发炎……发炎,yan,屁眼?” 郁风:“……不对。你真的很恶心。” “那你说。” “肛门发炎(言)——屁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下来一段时间,郁风经常到瓦房去,除了钳铁丝打发时间,郁风还发现棒棒许经常收一些旧书回来,有小说有散文有百科,他在里面挑挑拣拣地看。 正月十五那几天比较暖和,天天都是大太阳,郁风的冻疮好像冰块儿遇见太阳,开始变软、溃烂、流脓,奇痒无比,郁风实在是忍不住时时刻刻去抠手抠脚,许远看他像个猴一样,竟然也跟着觉得身上开始发痒。 “喂,我说你还是多抱两个暖水瓶吧,我感觉你再抠快把骨头抠出来了。”郁风手上的冻疮烂开以后,看着实在是有些血肉模糊。 许远给郁风又灌了两个暖水瓶,一共四个,双手双脚,特别像那个哮天犬踩风火轮。郁风说:“别没文化了,踩风火轮的是哪吒。” 许远又神经质地笑起来,“可是你踩了四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郁风:“爬远点。” 郁风发现许远这家伙,平时经常面无表情看着挺阴郁,但其实特别容易乐,而且一乐起来就特别神经质,常常笑得像个癫子。 他们从废纸壳子里找到几本书,《万事不求人》《活到百岁不是梦》《中外偏方大全》,感觉它们原先的主人是个醉心岐黄的老太太,镇上卖黄历、纸钱、香烛的地摊也常卖这种盗版书籍,买的都是老人家。 许远不喜欢看正经书,喜欢看猎奇的和吹玄龙门阵的(吹:吹牛的吹;玄:奇怪的不靠谱的;龙门阵:这个都懂吧),他翻看起《万事不求人》,前面讲“风寒表里”,这是“症”,后面讲“温热寒凉”,这是“药”。 还有许多偏方,有一篇讲到,干姜对于腹中冷痛、四肢冰冷等寒证具有温中散寒的作用,将干姜一斤捣碎,敷于背部,再在干姜泥上盖一层布,于布上喷洒烈酒,引祛病之符纸点燃烈酒,使小火在背上灼烧数秒,可充分发挥干姜的驱寒药效。 许远看了看,想了想,又拿给郁风看。 郁风看了说:“嗯,哦,啊。” 许远:“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试试,你明显就是它说的‘寒症’。” 郁风说:“不试,写得真麻烦。” “试试,看起来挺好玩的,背上烧火,感觉有点像那个‘徒手下油锅’,你听说过吗?” “爬远点,我就知道你没憋好屁。” “试试,来,姜给你,你来舂姜,我去买酒!” “那你怎么不走?”郁风看着杵在面前的许远。 “你还没给我钱。”郁风无语了。 拿他耍杂技还要他出钱? 不过年年长冻疮,今年特别严重,说不定真有“寒症”,郁风纠结了一下最终信了许远的邪。 许远这一趟去了很久,他看中医书上说用“烈酒”,但是不知道具体是多烈的酒,什么才算烈酒?不过,越烈效果越好吧,至少得能点燃吧。 他先去小卖部问“你这儿有最烈的酒吗?”,颜老大在柜台后面梳狗毛,头都没有抬:“我这儿的酒最高53度,菜市场卖散装粮食酒的有65的。” 他跑了大老远去散装酒铺子问“你这儿的酒最高65度吗?还有没有更高的?”,老板说“我只有最高65的,再高你得上药店,他们的酒精纯。” 他去药店问“你这儿的酒精纯吗?”,老板年后第一天开门做生意,臊眉耷眼没睡醒的样子:“不纯啊,最高75%,纯酒精你得去卖化学品的地儿,他们有卖什么……呃、分析纯、优级纯,是叫这个吧……嘶,叫什么纯来着?”老板自己个儿嘀咕开了。 许远又问哪儿卖化学品,老板想了想说:“我们镇上可能没有化学品专卖店,不过,红十字会哪儿也许有。” 红十字会是镇上唯一的正规卫生所,许远撒腿跑了二十分钟才跑到红会门口,里面只有一个值班医生一个值班护士,许远径直进办公室问:“请问有纯酒精吗?”这回总算有了,医生是个老头,正端着碗吃汤圆,看见冲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红光满面的男娃子,笑呵呵地点点头。 许远抹了一把汗:“我买点。” 老头说:“我有95%的,还有99%的,用来给器械消毒的,小小伙儿,你是不是搞错了,皮肤消毒用75%的,上药店买去吧!” 许远琢磨了一下,迟疑着问:“99%、95%都不是纯酒精吧,没有100%的吗?” “理论上来讲是没有的。” 许远只好将就:“那打二两99%的。” 老头哈哈大笑:“小小伙儿,你来我这儿打酒呢,没有,不卖!不能卖!” 许远皱了眉头,但见老头态度很坚决,便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当然没走远,就躲在红会门口偷偷监视老头,等老头吃完了汤圆去上厕所,他火速冲进办公室。办公桌旁有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正摆着一只白色搪瓷方盘,里面用液体泡着几把锋利的剪刀。 许远脑子转得快,刚才老头说高度酒精是用来泡器械的,他就推测这盘子里的应该就是高度酒精。凑近一闻果然。他快速掏出一只空饮料瓶,瓶口对准盘子一角,一倾盘子,里面的液体大半都进了瓶里。 老医生上完厕所回来,正好看见许远往外冲的背影,“哎!哎!臭小子你拿了什么!回来!” 许远一路飞奔回了瓦房,停在郁风面前大口喘气:“芋头,你有救了!” (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连连赞叹小远真的好可爱。说这件事时,郁风嘴角一直带着微笑,闻言立即赞同:“非常可爱。” “可是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忧郁少年来着。” “有时候他也挺忧郁的,可是他天性达观。” 我点头:“感觉到了。后来呢?你们真的根据盗版中医书治疗了吗?” “嗯,他干的好事,我背上还有疤痕。”郁风懒洋洋地抱怨。 我不厚道地笑起来。 “背上着火的时候,我们都傻眼了。” “然后呢?” “他扑上来了。” “哇,好感人。” “感人不了一点,重死了。明明我自己打个滚就行了,结果他一扑上来,我动不了还喘不上气。那家伙简直没有常识。” “我嗑了,不管怎么说。” 他低头看吧台下面我的膝盖:“磕哪儿了?” “你别管,继续说,后来你的冻疮怎么样了?” 郁风看了眼自己的手,说:“只要有常识,就知道冻伤不能接近热源,不过我们当时都没有这种常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的手背,注意到上面有一些不平整的皮肤,手指关节也有多处变形,我安慰他:“这个,也没有很‘常识’。南方人也许很多都不知道。” 郁风默默喝起酒,我也经由冻疮事件想到了一些其他。 家庭对于下一代而言,除了提供吃穿、关怀和庇护,还是一个传授经验的学堂,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年人毕竟有积攒了一辈子的人生体验,在过去算是家庭的“智库”。现代互联网如此发达,看起来老人的经验已经变得可有可无,甚至是窠臼藩篱,往往引得年轻人鄙夷。 不过我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一样。 例如前些天,我一时兴起想学做油渣子鸡蛋韭菜馅的馅儿饼吃,家里没有油渣子,我火急火燎买了一块猪板油回家,从炼油渣子做起,可是不知哪里没对,全炸糊了,猪油也没出多少。我妈回来看见焦黑干瘪的油渣子,说了一句:熬油熬油,熬的是水。熬油要往里添水。 我觉得这完全不符合常识,都知道水油是不相容的,怎么还往里加水呢? 她叫我让开,亲自演示。我才明白,熬猪油真的要放大量的水进去,油才清亮、油渣才不苦,把水熬干,得到的就是猪油,所以熬油就是熬水。 还有一次,我在自己的房子里浇花,爸爸在一旁观看,我爸的花草养得不错,我总养死,他看了一会儿说:“见干见湿、浇就浇透。”他说盆里要干透了才浇水,浇一次就要完全浇透,盆底下要能流出水来才算浇透,不是我这种温吞的浇法。 这样的经验,我想我认真上网搜索一定都能找到,但有时候我比较想当然,发现不了问题。还有一些完全是针对我个人情况的经验,也许必须要由长期关心观察我个性的人才能给予。 我想到这些,但并非离题万里。冻疮是件小事,像郁风说的——是常识,可是如果没有人真的关心他们,又能从哪里得到这些“常识”呢。对芋头和小远来说,常识就是——“冷”需要用“热”来化解,没毛病。 四川东部湿冷,郁风和许远冬季常常冻伤,尤其是郁风,他长年坐在教室里伏案学习。后来许远工作之余照顾学生,一旦发现他长冻疮就让他抱着热水瓶学习,因此郁风一到冬天就会烂手脚。我在想,当许远终于知道,冻伤不宜用火烤用热水烫时,他会不会感觉自己非常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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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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