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星的指责太过恶毒。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其实,我查药物资料是在与哥哥重逢之前——更早之前,哥哥刚进少年院的时候。啊,在楼上,哥哥不是问我有没有为你哭过吗?有的。我做过很多傻事。为了逃避痛苦,我什么都做过,只要能推开那种会吃人的悔恨,只要能够离开现世,哪怕一秒……” “包括跟男人做那些肮脏的事吗?”终于找到机会反击,我尖锐地发问。 渡边星沉默不语。 我占到上风,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句:“轻率行事就是会后悔的。” “是吧,所以哥哥从来不后悔。哥哥不敢的。”渡边星没有反驳。他抬起头,冲我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放弃自由就等于放弃选择,也放弃了责任,再不必后悔了。哥哥是那么徒有其表的一个人,甚至不敢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连人生的意义都要推卸给我,怎么可能去承担他人的死亡这么沉重的事呢?”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渡边星的笑颜。渡边星这一路都在以莫大的恶意揣测我,如同獠牙刺入猎物的脖颈。我几乎确信这是一种报复——从他得知死亡的靠近之后,他就决定报复我。但这报复不是以外界的压迫,因为他明白那无法使我痛苦。他在我羽翼之下,找到了更敏感的要害。 我忍着牙齿打颤的澎湃情绪,咬牙道:“你非要这样诋毁我吗?你在报复我吗?你情愿去死也不肯去医院,就是想用死亡报复我的尊严吗?渡边星,别太幼稚了!” “或许是报复也说不定。”渡边星垂下眼,“我想用言语侮辱哥哥,伤害哥哥。我想报复哥哥的吝啬。你让我短暂地体会到被爱的感觉,却又不肯真的爱我。这是很残酷的。我憎恶哥哥的自命不凡与对我的轻视,但是……” 渡边星沉默了片刻,忽然侧身拿起了我放在门口的背包。背包很空,除开钱包手机,只有一本满是笔记的京都地图册,记录着我对上杉一辉的追踪成果。书包侧兜里有一瓶半空的可乐。瓶子里的液体是亮黄色的,在路灯下散发着琥珀般的光泽。渡边星打开了可乐瓶。 “喂,那是——” “是剩下的除草剂吧?放心,我不会喝的。就算喝了也没办法消化吧。我能感觉到,从食道到胃,它们都在罢工呢。”渡边星轻轻晃动着可乐瓶,“等声道也烂掉了,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在那之前,至少还是做完这件事吧。” 他打开瓶盖,将双唇印了上去。做这件事的时候,渡边星抬眼望着我。他的双眼沉在夜色里,仅仅被路灯勾勒出一个简洁而纯粹的轮廓,近乎于道。我感到一阵战栗。 “虽然哥哥可能不相信,但我爱你。从十四岁那年……不,应该是从更小的时候吧,只是到十四岁那年,我才察觉。”渡边星说,“既然哥哥希望,我可以承担你的罪过。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死亡也是自杀。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哥哥没有做错任何事。” 渡边星的话音落下时,响起了骤雨般呼应的声音。我心神大震,几乎站立不住。恍惚间,竟以为这是一种落幕的征兆。然而没有雨水落下。仔细分辨,那雨声不过是隔壁邻居家那一排苦竹被料峭寒风吹出的哨响。 这纯然来自天地的戏弄使我对渡边星愈发恼怒,我无法自制地抬高了声音:“怎么可能就这么决定了!你说这些不过就是想要我愧疚!” “哥哥不需要愧疚,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渡边星抬头注视着我,“哥哥在十七岁那年用尽了勇气,不想再承担更多痛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还是希望哥哥能够承担起自己的生活。” “你在高傲些什么?”我难以理解,骇笑出声,“渡边星,你根本没有选择!就连你的死也只会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巧合!你没有做出选择的能力!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实现!” “嗯,我知道的。我做出选择的时候,几乎全都是错误的选择。我的中心考很失败,考不上想考的学校;至今没有恋爱经验,跟谁都维持着一种予取予求的地下关系;母亲一年只跟我见面一次,因为我不肯跟她去巴西……但是,这些也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渡边星平静地说,“我是自由的。” 晚慧之人(尾声) 尾声 按照木之下的说法,最快反应过来的是消化系统,溃疡会从嘴里一直长到肠道,所有与除草剂接触过的都会逐步溃烂,像泥浆染污澄澈的湖泊。然后是代谢相关的器官,肝和肾不再正常工作。但这些带来的只是纯粹的痛苦,真正的致命一击来自肺部。 渡边星不再说话。之前泉涌般喷溉而出的话语耗尽了他的精神,此刻他靠在门边,木然地睁着眼睛,注视着空阒无人的街道。他的意识全然清醒,唯有身体急遽地衰竭,他在十七岁的年纪体验到老迈的滋味。 他吐了一次,之后,似乎是丧失了呕吐的力气,只剩下干呕。止疼药失效了,渡边星端正的五官扭曲成难以描述的形态,眼里溢满不自觉的泪水。他的嘴唇颜色惨白干燥,像是神社祭坛上干枯的百合花瓣。橄榄色的大衣尽管擦拭过,仍然留着呕吐物腐臭的味道。渡边星在这一座废弃的、即将被拆毁的房屋里,一如死亡栖身在象征死亡的黑洞。 凌晨两点,渡边星的呼吸变得急促。这是肺纤维化的征兆。很快,渡边星必须以更加费力的方式将氧气送入自己的肺部。他的背脊在每一次呼吸中大幅度的起伏,像秋风里摇落的树木。他的脸色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开始呈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红。 有那么一瞬,渡边星猛然伸手攥住了我的衣角,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附耳过去,感到那干枯的百合花瓣拂过我的耳垂。腥臭的呼吸喷吐,像闷烧的炉火燃在我耳边。他的声音含混喑哑:“对不起……走吧,还给你……” 我混沌地走出门去。 苦竹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年久失修的邮筒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宛如钟磬。我打开邮筒,里面躺着几张广告纸,以及仅有的一封信。信上无题无字,唯有污水干涸留下的印迹。拾起信封,一张照片从封口处落下。一之濑高行对我灿烂地微笑。 我想起一之濑女士。据说她与一之濑先生在家庭裁判所出席后不久就离异了。一之濑高行的生活曾经在我看来丰饶美满,实际上也包含着随时崩塌的恶兆。 如果当初死去的是我,会怎么样?我会不会留下更加健全、更加美丽的形象?死去的人不会犯错,所以渡边星不可能这样残酷地报复我。他会永远记得我,因而我能永远活在世界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渴求那样的改变。那种情绪近乎悔恨了。 街灯落下圣光。我握着一之濑高行的相片,从一盏盏街灯间走过,如同穿梭于讲道台上的摇曳烛光,坚实的水泥路面在我脚下软化为虚幻的云雾。我不知道我为何要走,又要去到哪里。唯因渡边星给我指了路,我便踏上。 我此刻是无罪之身。因为渡边星说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盛放药物的可乐瓶在他手里,他也有过自杀的前科。哪怕有种种疏漏,只要被作为自杀处理,就不会有尸检和进一步侦查。渡边星会被送进医院,留置在地下室的冰库里,等待母亲的到来。她签字后,渡边星会被推入殡仪馆的焚化炉里,烧为灰烬。母亲或许会邀请我与父亲出席葬礼。如果是那样,我会呼吸着充满渡边星的空气,将他的一部分永远留在我的身体里。 然后继续生活。 但是,要怎么生活呢? 我环顾左右。这是我千百次走过的街区,我曾经骑车载着渡边星经过每一条长街短巷,如今却只觉得陌生,不知所往。我失去渡边星就像漫漫航路失去天际的微曦。 我放慢脚步,等待一种熟悉的洪流席卷我的迷茫。它会冲刷去所有个人的感情与矛盾,只存留高洁的大义。然而凌晨的住宅区寂静空阒,我仅仅等来了簌簌的夜风。再没有大义驱驰我,我必须驱驰我自己。 你呢?我问一之濑。 你为什么想跑箱根驿传?是不是因为跑步时放松的心情?是不是因为那种超脱的、宏大的、高于渺小自我的快乐?是不是因为有人已经规划好了路线,你不必选择、不必忧虑、不必恐惧、不必悔恨折返?是不是因为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是不是已经跑了那么久,连人生都寄托其上了?是不是已经无力去反思,必须继续相信,才不至于使自己可悲? 一之濑灿烂地微笑。 我得去寻找下一个渡边星。它可以是箱根驿传,也可以是分拣站的工作,甚至可以是一只蓬松柔软的猫咪。渡边星与猫咪有什么差异呢?我只需要一个目的。指引我,接纳我,驱驰我,替我承担生活的意义。它会和渡边星一样好,甚至更好。因为猫咪无法像渡边星那样长大成人,叛离我的庇佑。它也不会对我空谈什么选择与自由。 但我希望哥哥能承担自己的生活。 渡边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干枯百合花瓣的触感徘徊在耳垂,我的脸颊立刻充血胀痛。他的提议近乎羞辱。渡边星想要我为自己而活。那怎么可能呢? 我不配的。我是杀过人的黑熊。 唯有渡边星的美丽能承担我的罪孽,我要怎么为如此丑陋的自己而活?然而,为了逃避如此丑陋的自己,我把渡边星留在那座荒废的旧宅等死了。他怀里还留着兄长的赠礼,不是小心翼翼制作出的绿釉陶瓶,而是盛放着亮黄色毒药的可乐瓶。 他说还给我,是指什么呢?是我厚颜推托给他的罪孽吗? 我停下了脚步,风也恰巧地停下了。我回头望去,烛火般摇曳的街灯一一展现出高挑巍峨的形象,长路尽头,曾经是家的旧宅已经遥不可见。现在回去一定来不及了。渡边星会死我返回的路上,甚至他已经死了,而我就是那名返回犯罪现场的凶手,徒劳地留下足以被逮捕的证据。 返回的决定毫无意义,就像悔恨本身毫无意义一样。谁都不可能改变过去,为什么非要人去承担责任,非要打破玻璃般的自尊心,逼迫出心碎的泪水?为什么要一次次反刍痛苦,把自己逼入无路可逃的境地?为什么非要交由愚钝又丑陋的自己去决定去抉择、去承担自由的责任?你为什么要长大成为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我也成为这样的人?你要还给我什么? 我想听渡边星回答。 我大步地奔跑着,这是离开少年院以来我第一次长跑。足尖轻盈地跃起,心却沉沉下坠。我感觉它挤压着胃部,让肠道都绞在一处,又从阴囊和**之间穿过,顺着大腿内侧的摩擦,灌注进因奋力奔跑而近乎麻痹的双脚。每一次触地都将那颗心踩得更沉,或许已经已经坠到了地壳深处,搏动着地狱深处的新鲜炽热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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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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