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片刻,不见渡边星随我翻窗进来,便去门厅开门。渡边星果然娇气地等在那里。他像是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倚在门廊上。 我怕被邻居注意,低声催促他:“赶紧进来!” 渡边星听若未闻。 我有些着恼,正想教训几句,无意间注意到了他的手指。渡边星的右手不在我的视线里,唯有左手用力地握着什么。他的指关节泛着近乎惨淡的白,手背上却又青筋贲起,仿佛连血液都不愿再待在那具孱弱的身体里,一心从那淡青色的静脉里向外挣扎。那只手明显是在给自己制造痛苦,而此时此刻,制造痛苦的理由仅有那一个:忍受更宏大的、更势不可挡的痛苦。 渡边星要死了。 从未有一刻,死亡离我如此之近。哪怕是死在我手上的一之濑,他的生命也一直挨到他进了医院、在ICU挣扎两周之后才彻底消亡。然而此刻,死神近在咫尺。祂跳着踢踏舞向我们逼近,在那沉沉夜色里缀在疾驰的雷鸟号身后,自京都追袭而来,终于将手搭在了渡边星的肩膀。 我感到一阵反胃。 渡边星过了好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扶着门廊走进来,面色在客厅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极为难堪。他的额头挂满了汗珠,行动间明显带着痛苦。渡边星看起来就像某种不祥之兆的化身,明明现在还是人形,很快就要变为怪物,毁掉一切。 我心怀恐惧,紧密地监视着渡边星的一举一动。他靠着墙蜷缩起来,把额头埋在膝盖间,一手捂住腹部,低低地喘息着。木之下说最快反应过来的是消化系统,所有与除草剂接触到的部分都会开始溃烂,就像一团火从表皮细胞一路烧灼到更深处。 “……没什么,只是有点疼。”渡边星忽然开口,我才意识到我注视他已经太久了。 渡边星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他松开一条腿,倚着墙壁坐下,抬头看向我。自他黑玻璃般的瞳孔里,我看到自己惶急的神情。 “哥哥比我还害怕呢。”渡边星说,他的声音比之前要轻,“其实没那么难受的。止疼药起效之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心里也很宁静。因为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到了,所以不恐惧也不忧虑——这就是哥哥放弃的原因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驳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没有放弃任何事。是你自己不愿意去医院的!” “嗯,我在说更早以前的事,”渡边星说,“哥哥没有放弃我。哥哥放弃的是自由。” 他张开左手,露出一直握在手中的已经扭曲变形的药瓶。里面是止疼药,为了应对代谢药物造成的痛苦而配发的。上次见到这个药瓶,里面还是半满,如今已经空了。我想知道有多少是他刚刚用掉的,又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正常剂量的止疼药大概无法奏效,而渡边星等不到药物的副作用来临了。 “我从小就很羡慕哥哥。”渡边星把头靠在墙壁上,用梦呓一样轻柔的声音说道,“你没有生病,不用吃药,也没有一大堆禁忌,想做什么都可以。真好啊……但是,哥哥放弃了自由的生活,花费时间来照顾我。我依赖在哥哥的身边,心里好愧疚,但又好快乐。我以为哥哥这样做,是出于对我的爱。” “难道不是吗?”我皱着眉反问道。 “不是的。不是因为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渡边星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应该说,这是哥哥的生活哲学吧。如果为自己而活,就要承担选择的后果,可能事倍功半,可能南辕北辙,可能适得其反。但如果是为了病弱的幼弟,做什么都是有意义的。 “不是哥哥为了我放弃自由,而是哥哥为了放弃自由,找到了我。让哥哥的身份取代渡边宙的身份,就能放弃作为渡边宙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的责任,转而去做一名单纯的兄长。这样的人生要轻松得多。” 渡边星的说法引起了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我忍了下来。他在车站的那席话像一面镜子,愤怒的羽矢因而失去了意义——它会在镜中向我飞来。我冷笑一声,轻蔑道:“轻松?你没有做过兄长,才以为当哥哥的很轻松。作为兄长,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努力,你根本不懂!” “嗯,我不懂的。”渡边星轻松地承认了我的指责,“就像哥哥说的,一名称职的兄长,或许会比一个合格的人要求更多努力。然而,单纯的努力仍然是轻松的。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斟酌,不需要犹疑,不需要悔恨……只要努力就好了。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哥哥情愿这样,对吧?” 我恼火地瞪着渡边星,想要反击,却不知从何处开始。我从他的言谈中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洞悉,仿佛他已明晰我人性中的弱点,因而获得了评判我的权力。这使我分外不悦。我预感他即将说出一些我不喜欢的话。 “没有人比我更需要哥哥了。”渡边星说,“正因如此,哥哥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哥哥在我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尊严。” “……说得好像我利用你一样。”我终于按捺不住,“你为什么要把我说得那么自私?是,我为了你而活,你有什么不满吗?我全心全意爱你,我没有要求你回报任何事!” “我有不满啊。”渡边星出乎意料地回答道。 “想明白哥哥的心思那年是十四岁,我伤心了很久。”渡边星说,“哥哥并非没有向我要求回报。哥哥想从我这里拿到的,是自己的尊严。但是我也想要的。” 渡边星深吸一口气,他那轻柔而遥远的声音终于拉近了,无懈可击的神情上显示出一些松动的缝隙。他侧头看向我,我才发现他眼里满是泪水。明亮而轻盈的灯光落在他眼瞳里,又溅入满室光明,消融其中。 “我也想只因为我是我,而不是因为我的病,获得哥哥的关注。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一旦我显现出独立的、完整的人格,就不再需要哥哥了。哥哥不会容许这种事。一之濑就是这样死去的,我也会这样死去。” 晚慧之人(十三)
第十章 三 渡边星说想回自己的房间看看。 他说出这话,并非在征询我的意见,而仅仅是在向我通知。自从揭开啤酒罐的秘密,渡边星就注定死亡,也因而焕然新生。他不再犹疑,不再权衡,不再恐惧,因为他要死了。没有恐惧比死亡更庞大,无所求又无所畏的人是无坚不摧的。渡边星果然变成了怪物。他不再是人类,而变成了一种向我倾圮而来的信念。 我彻底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能组织起任何有效的反击。 渡边星的房间已被我清理过一遍,大部分东西都收到了行李箱里。面前的和室空空如也,连被褥都已经撤下了,只有老旧的黑漆家具还留在原处。一支绿釉陶瓶突兀地立于书架之上。 “是哥哥的吗?”渡边星走向书架,问道。 我迟疑了一瞬。陶瓶上所寄托的情绪在此刻毫无意义。若我说起那些温情的话题,反倒会证实渡边星对我那歹毒的猜疑。但我还是如实回答了:“送你的。” 渡边星抬手抚摸着陶瓶的表面:“手工做的吗?” “嗯。” “是做什么用的?” “随便做的,没什么用。” “看起来是泪瓶啊。” “什么?” “香水瓶一样的东西,欧洲人用来接眼泪的。”渡边星把陶瓶放在掌心,轻柔地摩挲着,“我觉得它像一个泪瓶。” 我想象了一下欧洲贵妇人用香水瓶接眼泪的样子:“这个大小不合适吧?” “是啊,不够的。” “……难道不是太大了吗?怎么可能哭满这么大的瓶子。” “后悔的时候,做什么都有可能的。”渡边星说。 他仍然注视着手中的陶瓶,那种珍重的神情让我心中一动。 “我入院的时候,你哭过吧?”我问道。 渡边星怔了怔,抬头望向我。 “哭过的吧?”我固执地追问。 “我为哥哥流泪的话,哥哥会开心吗?”渡边星反问道。 我噎了一下:“……别把我说得那么变态。” “不会吗?”渡边星垂下眼,“我倒是有想过的。我想要伤害哥哥,我做过很多坏事。” 我诧异地看着他。 “跟一之濑君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想到哥哥。”渡边星说,“拥抱、亲吻,还有为一之濑君做那种事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带一之濑君去哥哥带我去过的地方。因为我想让哥哥发现,我想冒犯哥哥的尊严。哥哥跟父亲很像,都是尊严大过一切的人。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我很想试试。” “为了……冒犯我?”我愕然地重复道。 “是啊,十四岁的我很胆大妄为的。”渡边星回身放下陶瓶,肥皂泡般轻盈易碎的声音从他的背影里传出,“我想试试,我能不能爱、能不能被爱。我想试试哥哥会不会爱我。” “哥哥在京都说的那些都是疯话,唯有这一点是真的。”渡边星转身面对我,“是我的错。是我轻佻地应允了一之濑君,把他卷进来。也是我的试探让哥哥失控了。是我罪有应得。” 他承认了。我想。渡边星的坦白让我头晕目眩。正如我所料想,一之濑的事绝非我的错,是渡边星的行为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渡边星承认了他的罪过,也从此将这一宗罪过永远从我肩头扫去。但不知为何,我丝毫没有感到轻松。 下楼时,渡边星在拐角处踉跄了一下。我抓住了他的手臂。 跌倒在我怀里的渡边星轻得出乎意料,仿佛皮囊之下空无一物。骨骼、肌肉、血液,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灵一起,逐渐从这具身体里消散。止疼药截断的只是痛楚,死亡的气息仍然一寸寸侵蚀着他的身体。他的面容不再是均匀健康的颜色,混合着毫无生气的惨白与极度病态的蜡黄,如同一张拙劣的拼贴画。 渡边星很快找回了平衡。他低声道了句谢,匆匆地抽手而去。方才条分缕析的冷静与无懈可击的从容在这一刻短暂地消失了,他的动作仓促得近乎逃避。我站在原地,感觉方才皮肤相触的手掌微微发麻。抬头看去,渡边星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关掉了客厅的顶灯,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我迟疑片刻,在黑暗中跟了过去。 “好慢。”渡边星忽然道。 “什么?” “死亡。”渡边星说,“之前查资料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几个小时之后才会起效的毒药真是恶毒啊。明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死亡却迟迟不来,害人心里生出无用的希望,平白增添痛苦。” 他的语气很淡然,并不能听出他所说的痛苦,反倒是我,因他的话,再一次感受到那种莫大的恐惧。我下意识退了一步。这脚步声被渡边星捕捉到,他回头看向我,笑道:“怎么,哥哥在害怕?是害怕因为我查这些而暴露你动手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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