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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时候开始，我不再主动向父母提起渡边星的事。就连田径社的朋友也只知道我有个弟弟，而不了解我与渡边星对彼此的意义。 田径社的朋友之间时不时会聊起家里兄弟相处的问题。大部分时候是在抱怨，偶尔也会有例如生日收到了手绘的画像、小学料理课的作品送给了哥哥之类的感动瞬间。渡边星性格被动，从来不会做这种事。但只要他从那懵懂的浑朴的外壳中，些微地探出触手，抓向我的衣襟，我便能完整地体察其中蕴含的情绪。这是只属于我们的交流方式。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渡边星入学时比普通小学生年长一岁，我念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渡边星还在念小学四年级。但在我升入中三那一年，渡边星申请了跳级，直升入小学毕业班。这在实行年龄教育的日本很不寻常，可以说是学校的孤例，据说是校长考虑到渡边星的特殊情况和本人的强烈意愿才同意的。父母对此一直深感不解，数年后还会提起此事，埋怨渡边星没有必要逞强。 但我知道他不是在逞强。 消息传来的那天，渡边星特意拜托了我放学后去学校接他。傍晚，渡边星的班主任带着他和学校的文件走出教室，向我介绍他的新班级情况，又提起渡边星已经在为了小学升学考努力了。骑自行车载渡边星回家的路上，我问他为什么想提前升学。渡边星没有说话。像每一次坐在单车后座时一样，他揽住我的腰，把脸埋在了我的后背。 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他想去我在的地方。 没有我们家这样成长环境的人大概无法体会到我当时的感触吧。渡边星经常抱着我的腰坐在单车后座，但只有那一次，我感觉渡边星的触碰如此滚烫，烧得我背脊隐隐作痛。现在想来，那痛感乃是一次尖锐的顿悟。约拿单与大卫的故事从虚无缥缈的云丛里飘落，浸入我汗湿的后背。 我在那一刻意识到，我的生活拥有超出我本人的价值，其中的意义能够延展到另一个人的人生。 次年春假之后，渡边星成功考入我所在的学校。我也直升进本校的高中，正式入选校田径队，项目是长跑。本校的长跑队是传统优势项目，训练强度很大。为了替队员节省通勤时间，校队提供了学期中的合宿选项，但被我拒绝了。父母本来就晚归，如果我也寄宿，留渡边星独自在家，我会觉得失职。 渡边星每天都去校队等我回家。他还没有发育，瘦瘦小小的，穿着初中部的校服，捧着书坐在田径场的看台上看我们训练，并不起眼。只有一之濑高行很快注意到他。偶尔渡边星下来帮忙搬器材时，他还开玩笑说渡边星是队里的外援经理。
第一章 之濑也是田径队的成员，与我同级。他是那种自带聚光灯的人，长跑成绩相当耀眼。记得校队活动时他曾经说过，梦想是在箱根驿传夺冠。虽说是梦想，但也透露出了他未来能够做到的底气，或者说，至少是不怕为此受到嘲笑的自信。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梦想的，至少我在长跑方面就没什么梦想可言。 进入高中后，我逐渐有了自知之明，感受到了天赋上的限制。学习本来就没有什么希望，长跑虽说是强项，也不像一之濑那样出众。但这些世俗的追求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已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也立下了独一无二的志向。 说回一之濑。 他的性格也很突出。一之濑热情开朗，跟谁都有话可聊，连渡边星这样的小孩子也不例外。据说是因为家里有同龄的妹妹，所以对渡边星感到亲切。在我长跑训练脱不开身时，一之濑还主动请缨，帮忙照看过渡边星。 这时候的渡边星已经不需要谁特地照看了。他总是在安静地读他的书。或许是发育留下的问题，渡边星谈吐上会慢人一拍，在耐心不足的少年人之间尤其显得迟钝。因此，他没什么朋友，也不爱说话，情愿用阅读打发时间。 教练曾玩笑式地问起渡边星是更喜欢跟哥哥待在一起还是更喜欢读书。实际上，渡边星是为了来看我训练，才特地选择了没有集中部活的文学社。他的一切选择都以我为先。 训练在晚间七点结束，有时更早。倘使能早走，我会带渡边星骑车出去玩。这是我们之间的保留项目。我们去过湖边、山中、森林里，还有金泽的海边。照顾到渡边星的体力，我们时常得中途折返。但我们总是出发。 对渡边星而言，如果没有我在身边，他会被困在家与学校的两点一线。我陪他踏上的所有旅程对他而言都是崭新而独特的经历。除去学校按部就班的教学，我是他的整个世界。渡边星因而对我有一种盲信。他天真而柔顺地承接我的爱，我塑造他的青春就像太阳塑造向日葵的生长。 现在回想，那段日子里，我一直浸润在幸福中。这种幸福的溶液钝化了我对世界的感知，哪怕有烦恼，所烦恼的也无非是些青春期的细枝末节。我自以为是，又太过懈怠，忘了命运仍会为我的自恃而降下考验。 起因是一根发带。 是长跑队在长野春训时，我为渡边星挑的礼物，说好要送给他留作纪念的。春训结束当天，我回到学校的田径场收拾行李，不知怎么忽然找不到了。我想或许是被风吹走了，于是沿着走廊寻找起来。结果，在走廊尽头的废弃楼梯间，我撞见了一之濑高行。
第一章 之濑当时在跟人接吻。他怀里的人身材纤细，几乎完全被他遮挡住，我只能看到一个侧影。那人背着初中部的制式书包，拉链半开，文学社的阅读书从中现出一角。书包侧兜里插着一根发带，发带末端绣着长野的雪景。一之濑听到动静，慌张转身，便显出了那人茫然立在墙角的身影。 渡边星像一只被车灯照到的幼鹿，手里还抓着一之濑的衣襟。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把一之濑从渡边星身上拉开，又是怎么跟一之濑扭打在一起的。我只记得那一瞬间的暴怒。我的耳边是血流的声音，心脏把血液全部泵到头部，血脉贲张，头脑发昏。我的视野、听觉，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帷幕，唯有一拳一拳揍在一之濑身上的触感是真实的。
第一章 之濑不停地挣扎、叫骂。我们都用上了一切能用上的：拳头、脚、甚至牙齿。教练说他分开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滚落到楼梯下，我正骑在一之濑身上，从嘴里吐出一块连着皮肤的碎肉。 那场冲突后，我因为脑震荡和断掉的肋骨在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期间发生的事情都好像是打水漂的石子，只留下浅浅一圈涟漪，很快就消失在长时间的疲倦与混沌中。我只记得是教练送我来医院。在车上，他想问清楚事情的起因，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渡边星也什么都没说。 渡边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整天，终于清醒时，渡边星已经被带回家了。据说事件当天，他一直不肯让教练送他离开，后来还趁教练不注意，逃进了医院厕所，到凌晨才被从居酒屋赶来的父亲发现。 父亲说渡边星想来看我，被他拒绝了。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拒绝的。我不知该如何向渡边星解释发生的一切。楼梯间的那一幕标榜着我的失败。我譬如一个怀抱黄金而毫无戒心的轻率守卫。自以为认识到了兄长的身份，为从无趣生活中发掘出意义而沾沾自喜，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全无察觉。 我情不自禁去想象他们的相处，想象一之濑用怎样的手段引诱渡边星，渡边星又如何懵懂地接受。在那些我加训的傍晚，一之濑是不是一直在渡边星的身边？他是不是也牵过渡边星的手，揽过他的肩、随心所欲地触碰过他的身体？他们一定接过更多次的吻。在哪里？一直都在那个破旧的楼梯间吗？还是也在别的地方？学校后山？无人的车站？有萤火虫的水库边？是那些我带渡边星去过的秘密基地吗？他们在那里做出过更多错事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怒火燃尽，剩下的是无穷的苦闷。其实，一之濑又有什么本事，能让渡边星信任他、顺从他？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是哥哥的朋友而已。渡边星是因为我才认识了一之濑。 是我的错。 我总是想起自行车上渡边星抱着我的后背的那一幕。我感觉被渡边星拥抱过的背脊又燃起灼热的疼痛。 淤血和断续的发热使我打不起精神思考。我心甘情愿地沉入身体的困窘里，不去想病房外的任何事。这种鸵鸟般的状态一直维持到了母亲的出现。从巴西回来的第二天，她便去跟教练还有一之濑的父母商议后续的处理。一之濑的伤比我重许多。他被我推倒在地时，头砸在了楼梯上，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后一直昏迷不醒，还一度进了ICU。 听母亲说，一之濑的父母打算起诉我。
第一章 之濑的父母态度相当强硬，父母带着花篮和谢金去赔罪也没有被接受。为此，他们二人再次出现分歧。父亲说下次要让我裹着绷带下跪道歉，寄希望于这样对方会心软。母亲则是认为这件事要靠法律解决，想要直接请个律师来接洽民事责任与赔偿金额的谈判。父亲认为母亲咄咄逼人只会加重事态，母亲又嘲笑父亲的想法不切实际，认为他只是在拖延逃避。 那一段时间，我的病房里气氛极为紧张。父母工作繁忙，并非每天都来探病，但只要他俩同时出现在病房，就一定会开始争吵。他们吵架的内容有时候是跟关于一之濑家的交涉情况，有时候是关于对我的教育方式，更多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借题发挥。他们会问我觉得谁是对的，但我说不上来。我被禁锢在这一张病床上，也被禁锢在两种互相冲突的关心与维护之间。父母是为了我的安危进行争执，是我给他们添了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必须聆听，必须感激，必须维护双方的尊严。 我不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解决呢？我已经不想解决了，只是一心盼着结局的到来。那时我想的是，哪怕要对簿公堂也请赶快下决定，我情愿上法庭，情愿进监狱，只要让他们停下争执，什么都可以。 晚慧之人（三）
第三章 结局随着一之濑的死讯到来。
第一章 之濑家报案之后，警方很快展开了调查。事件经过清晰明了：一之濑跟我打架后头部受伤，入院后持续昏迷，抢救无效后逝世。唯一的疑问在于动机。这是事件定性的关键。警察和母亲雇佣的律师多次向我询问，律师还拿了很多社会新闻给我看，反复劝我说哪怕跟一之濑动手的理由没有那么合理，但凡有个说法，他都能找到辩护的切入点。 我什么都没有说。 深夜的病房里，我大段大段地失眠，时常拿着手机在被窝里搜索少年犯的处理。那时刚好是少年A事件的二十周年，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社会舆论极为强硬，要说不怕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年满十六岁，可以追究刑事责任，甚至可以被判处死刑。就算仅仅是入狱，也必须离开家人和朋友，失去自由。入狱后就没有未来可言了，没有职业长跑，没有精英大学，已经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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