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傅炽他妈的小名。 傅炽没否认,早些年他还会一遍又一遍地跟奶奶解释,“我是你孙子。” 后来解释烦了,他也就不解释了,“嗯,我回来了。吃了吗,我做晚饭。” “吃了吗?”奶奶摸了摸脑袋,“忘了。欸,今天,我吃了没。好像吃了,又好像没有。哎!不说这个了,白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怎么不跟我说,我等了你好久。” 奶奶撅着嘴踮脚摸傅炽的脑袋,“咱大孙子现在已经长这么高了啊,快给奶奶摸摸。” 傅炽配合地低头,“我先去做饭。” “哦哦,做饭,对,做饭。” 傅炽脱下店里穿的上衣,又给下半身随便裹了块塑料布,他能穿去诱色见人的衣服不多,油点溅上去难洗。 裸着上身颠勺的时候,傅炽看着破了的纱窗,透过密密麻麻被油烟浸透的黑色小孔,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 他又想起了晚上见到的那个男人。 高贵,果断,冷静。 一出场就聚焦所有人的视线。 他想到顾斐波捏住他下颚时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想到在自己脸侧被肆意擦干唾液后又被随意丢弃的左轮手枪。 又想起那不过一句话就被补满的三十万酒水单。 锅底有些糊了,焦味飘了上来,傅炽想起来自己又忘了开窗户了,屋里一股油烟味。 算了,夏天到了,开窗晚上又要被咬一夜。 傅炽洗干净塑料碟,“奶奶,吃饭了。” —— “少爷。”庄园的露台上,管家送来一杯温牛奶。 “嗯。”顾斐波侧头接过,捧在掌心里,眺望着远方漆黑一片的丛林。 “李忠的尸体已经处理掉了,他家人的下落也都追查到了。”管家落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轻声禀告。 顾斐波知道这句追查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说话。 他平静地捏着玻璃杯,仰头喝完牛奶,用温热的液体滚去喉口那点莫名的不适,然后将杯子轻放回管家的托盘上,“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早点休息。” “好的,晚安少爷,祝您好梦。”管家退了出去。 半夜的风很凉,吹得顾斐波的头发在空中狂舞。 他想起李叔被拖走前都没阖上的眼,他的手离那双眼很近,近到一抬手的距离,但他没能替他去合。 他想李叔到死都抓着自己裤腿问,他有没有错。 李忠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一个放在精英云集的顾氏集团里会就此沉没的芝麻粒,但李忠对顾斐波终究是不一样的。 与李叔的相遇在一个雨夜的断桥边,走投无路的中年男人想要跳河,被日夜重复繁琐的家族事物压到疲惫的少年拉住了他。 少年在清晨的路边摊请李叔吃了一碗馄饨。 李叔狼吞虎咽,问少年吃不吃。 顾斐波站在桌边摇头,告诉他,“吃过了就跟我走吧,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 李叔的眼底当时尽是纯良的狐疑,犹豫再三,看在馄饨的份上咬咬牙,“要是割我腰子,给我致死量的麻药。” 李叔第一次拿到工资的时候,请顾斐波吃了顿饭。 他猜到顾斐波是个大人物,局促地用纸巾替他擦了路边支架的小桌油渍,摸着头发憨厚地笑,“希望您别嫌弃,我就是想谢谢您。” 他在酒桌上喝得很开心,搂着顾斐波的肩膀跟他谈自己幼儿园那么大的女儿终于可以去上学了,自家的婆娘终于顿顿有肉吃了。 他说,等下个月发工资,要给老婆买辆电动车,给女儿买她在超市门口三巡不过的洋娃娃。 那天夜里,在嘈杂的路边摊的矮凳上,长长的大衣下摆沾上尘土,但顾斐波第一次意识到每天处理那么多堆积如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他批的每一份文件是有价值的,他的工作维持公司运转给社会提供了岗位。 因为他站的够高,所以他能轻飘飘地帮助别人解决宁愿直面死亡也解决不了的难题。 那个时候的顾斐波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给他们给所有人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可今天李叔死了。 一个那么憨厚的老实人,死了。 死于背叛。 死于那份难以开口的求情。 背上了那么多条人命。 而顾斐波没法放过他的家人。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呢? 当年就不应该请李叔那一碗馄饨吗? 不应该给他能支撑生活的薪资吗? 是我错了吗? 还是李叔错了? 他错在胃口太大,身体能够温饱还不够满足? 顾斐波知道的,他再清楚不过,当低层次的需求被满足,人就会渴望更高级的满足。 每一个人都是为了某种追求而活着。 哪怕这种追求是世俗强行植入的,但只要人没有了追求,就没有活着的需求。 所有人都为着某样东西而活着。 人体归根结底,不过是意识的躯壳罢了。 当失去活着的需求,身体的温饱便不再重要。 李忠说的没错,以他的能力在顾家工作一辈子,也无法支撑他在诱色哪怕一晚上的包场消费。 他的价值在他背叛的瞬间到达了巅峰,到达了他曾经不可企及的高度。 他错在顾斐波明明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却毫不犹豫地背叛吗? 可顾家的科研触犯条例在先,是背离银河帝国禁令的不可说。 他背叛了个体的知遇之恩,投向帝国的怀抱里。 背叛一定是错的吗? 如果帝国是坏蛋,那么李叔就被钉在耻辱柱上。 如果顾家是坏蛋,那么李叔就是弃暗投明的大英雄。 那么帝国跟顾家谁又代表正义呢? 正义又代表正确吗? 顾斐波想不明白,但他知道顾家继任者不能安慰背叛者,他只能扯开裤腿,错开濒死之人绝望迷茫的眼神,命令下属——“处理掉。” 理论上顾斐波已经过了追求对错的年纪了,但如果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那还有必要继续坚持吗? 顾斐波不明白。 睡前的时候,顾斐波又想起那家小摊上的馄饨了。 不知道那碗没吃过的馄饨,又是什么味道的呢? 那天深夜,一个迷茫的中年人和一个迷茫的少年相遇。 至少那一天,至少只在那一天清晨,两个人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些能维持生命的养料。 可后来怎么会这样呢? 顾斐波往鹅绒被里缩了缩。 他已经长大了,但还是祈祷睡前那杯牛奶,能让他忘掉抓在自己裤脚上血淋淋的手印。
第32章 “请进。” 李忠背叛的后续风波逐渐平息,如同顾母说的那样,帝国并没有深究,一切平静如常,但顾斐波能在在平静之下感受到即将破土的暗流。 家族事物早在三年前就全权交给顾斐波负责,顾父和顾母行色匆匆,出现在人前的频率愈发降低,大部分的时候都埋在实验室里不见天日。 暮色四合,顾氏顶楼,顾斐波刚跟云三敲定最新合作项目的协议细节。签完字,云三打个招呼想走,临出门的时候想起来什么,“今晚白二组了个局,你去不去?” 顾斐波想了想后面的日程安排,“地址发我?” “下面还有事?没事坐我车,一起?”云三犹豫了半响,还是挑眉问。 到底是生疏了。 他俩是打穿开裆裤就在一块耍到大的交情,搁以前云三搂着自己肩膀就走了,但后来云三忙着家族夺权,顾斐波忙着接手顾氏,确实很久没有私下聚过了。 顾斐波默了一小会,“行。” 车子停在诱色门口的时候,顾斐波知道今晚是荤局。 云三挠头,“白二不知道你来,要是知道一定换个地。” 顾斐波笑着摇摇头,“没事,跟你们一块玩。” 云三笑,“你要是真玩,我保准让白二给你找最干净的货。” 进门侍者便嗅着味上来了,云三熟稔地跟他们侃了几嘴,随手摁下电梯,回头问顾斐波,“今晚真开荤?这些年我可从来没听说你身边有什么人。” “我洁癖你知道,不用费心,有喜欢的我会自己动手的,其余的看缘分就好。”顾斐波笑,“我不强求。” 复古电梯缓缓上移,隔着电梯厚重的金属门,头顶激烈的争吵盖过铰链转动的吱呀。 “抓住他!” “狗崽子!” “我的脑袋啊啊啊啊!血!血!救护车!” “把那B崽子老子抓回来!” 电梯门正好打开,云三还没踏出门去,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砰地一声撞开套房重门闯进云三视线。 还没等云□□应过来,他就像是一个棒球一样闷着头踉跄着往电梯口冲,把刚想出门的云三给一把撞了回去。 扭身,一双带血的手掌在关门按钮上死命地砸,“关门。关门。关门。” 顾斐波正好在他身后,扶住了被推了一把的云三,不动声色地摸上怀里的那柄袖珍手枪,垂眼审视眼前这个带血的白毛。 拳头砸在铁质的按钮上哐哐作响,在那群人冲进来的前一秒,系统响应了傅炽的请求。 就在即将合拢下行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手掌从缝隙里钻入,指头死死扒住了门缝。 白毛抹了把被血糊住的眼睛,空闲的手一拳头就擂了上去。 “啊!”门外人唰的收手,抱着指头惨叫。 感应装置闪烁了一下,继续执行关门指令,金属门缓缓闭合,将黑压压的人群关在了厚重的铁门后。 铁门闭合,轿厢下行,在一片致命的危险中构筑成了几秒钟的安全区。 铰链上下转动,楼道里那些人的声音逐渐远去,白毛顺着墙根缓缓滑到地上,手搭在膝盖上撑住自己低垂的脑袋,手上的鲜血便顺着指尖滚进了漂得耀眼的白发里。 他的脸色潮红,手掌和衣服上都混着鲜红的血,喉咙底若有似无的强压着喘息。 缓了两口气后,他似乎意识到了这喘息的声音在狭小的电梯轿厢内被放大了无数倍,他象征性地抬头,眼都没睁开,冲着云三的方向说了句,“抱歉,我被下了药。” 云三耸肩,没有接话,他没什么上演英雄救美的癖好,更何况刚刚还被他冲撞了一次。 傅炽揪住自己头发扯了扯,头皮的疼痛维持住半分清明,他抬眼看电梯下到了哪一层,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折迭度分明的侧脸,平和又暗藏锋芒的凤眼,通身低调华贵的气场,任何人见了一面都不可能忘记,更何况傅炽昨天才见过。 “顾先生?”傅炽眨了眨眼,闷声笑了笑,“您今天来需要人陪酒吗?昨天的酒我没陪您喝上,不过今天不赶巧,下次有机会我陪您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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