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六
再见到贺骏，叶嘉茂也有点恍惚。 他、贺骏、律师和叶茂，眼下同两名刑警与两名民警一起，坐在被临时征用的神外值班室里，手上都捧着一次性纸杯，装着热水，但没一个人喝。几个人都被民警单独询问过了，现在凑在一起是贺骏的要求。神外ICU是绝对进不去的，与其守在外头干焦，贺骏一个电话打给了市局副局长，想越过办案程序，听听事件经过的细节。 十年如一日的傲慢，父子俩如出一辙，总能理所当然地从所有解决方案中，挑中最让人愤怒的那一种。 被迫叫停夜班赶来配合的叶嘉茂皱着眉，把心中所想挂在脸上，明目张胆地腹诽。 比起师祎从少年长成青年，十年过去，贺骏的变化倒不那么大。他甚至依旧穿着全套的西装，刘海没了发胶耷拉在额角，外面罩了件不怎么搭调的粗花呢长外套，像是仓促间随意披上的。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每回叶嘉茂见到他，贺骏都是体面又狼狈的矛盾模样，每回都与师祎有关。 “这个事情……其实是因为我。”叶嘉茂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纸杯，冷着脸慢慢回忆，可语气还是有些内疚的，“伤人那个男的我有印象。上个月十六号，我还在县人民医院值夜班，收了个二十六岁女青年的胰腺炎，他是家属。” 说来话长。 叶嘉茂原本在南大附医的下级医院。虽然他曾是燕东医学院万里挑一的八年制直博生，修的是学科鄙视链顶端的神经外科，跟的是国内神外领域第一梯队的顶尖导师。可这么些年，他只能在南城下属县级市的二甲医院熬着住院医年资，呆在最苦最累的急诊科。 那天叶嘉茂大夜班，上半夜在抢救室，下半夜坐急诊门诊。 前几年省内全面推行电子处方，一举深入到二级以下乃至乡镇卫生院，所有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全部换上了数字化医疗系统。处方、病历、化验单全都进了电脑，县医院的老医生们学得艰难，叶嘉茂倒是得心应手。 上下夜换班前，他清点了一遍手上的病人，坐下刚打开系统，就看到一张标红的化验单跳出来——血红蛋白208。叶嘉茂被吓得眼皮一跳，立刻站起来把刚查过一遍的病人又去走了一圈，核对完之后确定不是抢救室的病人，才心有余悸地对一旁的护士说： “估计是门诊的，可吓死我了。” 护士年长他许多，高年资的护士在科室里也颇具权威，当即笑话叶嘉茂一惊一乍，没当回事。叶嘉茂却不放心，调出那张化验单又多看了一眼，疑道： “会不会是胰腺炎？” 可说完半天，没人理他。回头看去，护士已经背过身忙别的事情，今晚值二线的主治也没在抢救室里，就不知是找地方睡觉去了，还是干脆回了家。就一个跟值的实习生瞪着茫然的大眼看他，视线甫一交错，实习生立刻低下头去翻手机，怕不是在现找胰腺炎评估表。 叶嘉茂一时语塞，可琢磨着左右也是门诊的病人，没多嘴，就这么交了班。结果下半夜在急诊门诊坐到天刚亮，大概不到六点，一老一壮两个男的，推着轮椅进来了，轮椅上坐一个白胖的年轻女人，虾米似的蜷着。 女青年腹痛——叶嘉茂头发根都立起来了。 “哪儿不舒服？” “吃坏了，肚子疼。”女青年疼得说不了话，年长些的胡茬男人便替她说，“刚才来看过，没什么毛病，就想回家。路上她又疼得厉害，就回来了。” “就诊卡。”叶嘉茂伸手要来卡和病历本，心头预感不好，“吃什么了都？疼多久了，什么位置？” “就……村宴，挺多的，她从小就嘴馋，可能肉吃多了，不消化。” 又是一通询问才得知，这个病人是下级卫生院送上来的，年长的是父亲，年轻那个是对象，昨天白天是女青年的订婚宴。电子病历弹出，一看化验单，好家伙，就是那个208的血红蛋白。腹痛入院三小时，无恶心、呕吐，期间有过一次稀烂状腹泻，否认怀孕与性行为，彩超无异常。首诊肠胃炎，用了一针间苯三酚，签了出院知情同意书，连消炎药都没开。 唯一的突破点只有这个高得离谱的血红蛋白了。 “怎么没做CT？”叶嘉茂皱着眉头一遍遍翻阅病历和化验单，愈发不安，“血常规结果只有这么点，淀粉酶呢，没做出来？说是怎么回事了吗？” 说着也没指望家属能记得清，当即一个电话打去急诊化验室，被告知病人血脂太高，其它结果做不出来。 “打算要孩子呢，听说辐射大，不想做CT。”当父亲的有些着急，追着叶嘉茂问，“能再打一针那个止痛针吗？之前打过的，一打就好。” 叶嘉茂暂时没功夫理他，站起来就往诊室外头冲，正看见年长的护士，赶紧说： “这个病人留观，四千氯化钠，开四路补液，一路加胰岛素泵，q1h测血糖。先挂上，我马上回来补处方。” 顾不上护士正狐疑地看他，转头又抓着那个实习生，嘱咐安顿病人留观，弄好了让家属在诊室等他回来。说完转身往外头走，掏出手机给以前的同学打电话。 事发多年，沦落到这般境地，三十五岁了还是县城二甲住院医，叶嘉茂轻易也不愿意联络以前的关系。可医学上的事，经验和阅历胜过一切，再好的天赋也会被埋没在县城小医院里，人命关天，叶嘉茂只能腆着脸去问。 “病人身上上长花斑了吗？” 接电话的同学问得直接，叶嘉茂一愣，握着电话的手都凉了。 “这不就是我俩在急诊实习那次见过的？高血脂患者标本浑浊，会干扰血细胞分析仪的比色效果，血红蛋白假性偏高。”电话那头说得很淡定，司空见惯，却也证实了叶嘉茂的猜想，“如果确实是胰腺炎，损伤机制就是脂毒性导致的全身炎症反应，血脂越高，损伤越重。” 同学挂电话前打着哈欠说： “感染性休克很快的，等皮肤因异质性的小血管收缩和微灌注出现花斑，面积大的基本当天就死了。” 叶嘉茂挂了电话就往回跑，到诊室门口，却见两位家属在门外站着，正与今晚值三线的急诊科副主任说话。叶嘉茂顾不得许多了，冲上去就打断道： “重症胰腺炎，高脂性，病情进展会非常迅速，最好马上做血滤，随时准备抢救。家属进来了解一下，同意的话就签字。” “病人肚子那么硬，腹压一直在增强，怎么就不考虑肠梗阻？做不了CT那X光呢？”上了年纪的副主任张口就骂，“女性适龄青年，异位妊娠、黄体破裂，病人否认就不排除了吗？处方都不开就敢让护士输液，要不是陈护士找我——” “腹压持续增强？”叶嘉茂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副主任身上，转头就想往留观室里钻，嘴里还在嘀咕，“全身炎症反应，会不会是补液渗出……穿刺引流，快！” “回来！”副主任发了火，“这个病人首诊是肠胃炎！就一个C反应蛋白高你就诊断胰腺炎，问过首诊医生了吗！” 叶嘉茂豁然如梦初醒。今天值上半夜门诊的医生是副主任组里的，如果现在确诊胰腺炎，首诊医生就是漏诊、误诊。可如果不确诊……就能砸在叶嘉茂手上，是他无法诊断。 夜班都结束了，病人家属闹到最后也不理解，肚子痛和胰腺能有什么关系，坚信是肠胃出了问题，要回家门口的卫生院打止痛针。有副主任压着，没有叶嘉茂说话的份。眼看家属签了拒绝血液净化及监护住院的知情同意书，叶嘉茂想了想，给疼焦躁难安又无法翻滚，只能蜷缩着发抖的病人开了一支哌替啶止痛，问她： “舒服点没？” 女青年哆嗦着嘴唇，连摇头的力气都舍不得出，从上下打架的牙关里挤出字来问叶嘉茂： “能不能……再给我打一支……” 那时候天已经大亮，叶嘉茂再没什么可做的，下了夜班回宿舍倒头就睡。睡醒时已是下午，得知女青年死在了送她回乡下卫生院的救护车上。 医生是个体面的身份，但基层医院的住院医并不是一份体面工作。劳心劳力不说，既没什么晋升空间，也没机会磨练医技，更别提钻研学术。日复一日守着阴暗老旧的门诊大楼，应付古板教条的上下级关系，还要被困在小县城紧密的熟人社交里。女青年的呢喃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叶嘉茂受够了。 贺骏的电话来得实在恰到好处。 南城的三甲医院率先试行了规培制度，过不了多久，所有下级医院的住院医要想升主治，都得去上级医院补上规培，哪怕只是走个形式。贺骏提议，借着规培的由头，托人将叶嘉茂的人事关系调动到上级医院，再接上入院的例行轮转和一年的住院总值班，可以比较体面地让叶嘉茂走通这扇后门，在三年内升为三甲医院的主治。 哪怕再早一天，叶嘉茂都会梗着脖子愤怒地拒绝，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当作羞辱。可当时他只说： “我要去南大附医。” 南山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有南城乃至全省规模最大、配置最好的急救中心。 可事情远没有结束。 自那之后，女青年的父亲几乎天天来医院闹，坚称自己的女儿是死于误诊，可又拒绝立案解剖验尸，说这些医生个个狠毒，连个全尸都不想留下。院办叫过警察，这人被治安拘留了几日，一放出来便照旧。后来倒是不闹了，就是成日里在在急诊走廊里站着，阴恻恻地盯着过往的每一个医生，看得人心里发毛。 医院也怕麻烦，送瘟神一样赶紧送走了叶嘉茂。可没想到不过半个月，这人就追到了南大附医的急诊科，带着他从县人民医院院长办公室里，顺手偷出来的玻璃烟灰缸。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也没想过他会……所以没上报这件事，我有责任。”简略讲完旧事，再详细复盘了胡茬男袭击师祎的经过，叶嘉茂也疲惫不堪，“师祎是想帮我才受伤的，我……我常在医院，一定照看好他，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贺骏没有表过态，一直是身边的律师在问答，他只安静地听着，然后不停抽烟。巴掌大的烟灰缸被装了个半满，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的，开着窗都散不掉。年轻刑警中途想过制止，但被年长的刑警按下了，两位民警说着场面话，无非是严厉惩办，尽快结案之类的。 倒是那个戴着手铐的年轻人，好像是叫叶茂，黑亮的一双眼一直盯着叶嘉茂看。看得叶嘉茂都不自在了，见几名警察注意力都在贺骏和他的律师身上，便偏了偏身子，低声问叶茂： “你看我挺久了，有事？” 可叶茂依然是看着他，半晌才问了句废话： “你是叶嘉茂？”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04 首页 上一页 33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