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家族的联合要靠婚姻维系,放在什么年代都不算过时,贺骏平淡地接受了这一点。薛颍的儿子还在东城念小学,学籍动起来麻烦,又只剩最后一年。贺骏就把薛颍和她儿子放在东城老宅里供着,只当宅子里多了尊花瓶,没太上心。 贺家老宅并不是原来祖上那个。原来的宅子在革命中被毁了大半,又先后被用作牛栏羊圈、集体宿舍、政府办公,近些年成了文保单位,归国家所有。贺家出资捐赠,修缮了旧宅。又在稍远一点的近郊,从村集体手里收了一块地,比着旧宅中西并用的样式,修了个小一点的。两进三开三层楼,没了内宅和前院,只有原来一半大。报批的商业用途,实际上是私人住宅,把祠堂牌位请进去,往后就是祖宅了。 老宅依山傍水,但出行不便,基本是给贺老爷子养老用的。贺家的生意在贺骏的主导下逐渐往南城迁移,要做正经生意,洗干净以前上不了台面的钱。平日里贺骏都住南城,本以为薛颍该识趣,随便去哪里,别惹出什么丑闻来,安安分分做她的阔太太就行。谁曾想这女人三十好几,竟是个满脑子粉红泡泡的烂漫少女,真是奔着重温旧梦来的。 贺骏没那么容易记仇,也不怎么念旧情。出于自尊,对薛颍的排斥有一些,但不多,还不至于让他放下风度。美人垂泪他敬谢不敏,只觉得麻烦,不想多生是非。他认为既然这桩婚姻已经成了生意,那就按生意的规矩办。年轻时谈情说爱,美人天真是一种美德,但走入婚姻后,尤其是这种政治婚姻,愚蠢就是一种原罪。 婚姻,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一纸契约,是两个人、两个家庭对双方资源的整合与再分配。而一些女性把婚姻视作爱情的答卷,千方百计试图答出满分,这是贺骏最不能理解的部分。听起来更像一场社会性的骗局,谁在契约中更弱势,谁就更需要这种自我催眠。 “你天天住南城,都不管孩子的吗?”贺骏疲于应付薛颍,终于忍不住发问,“他才多大,十岁吧,当妈的不操心?” “不都有佣人吗?” 薛颍理所当然地回答。 贺家大房从南洋回来,还保留着家养佣人的旧俗,有些甚至是跟着贺家下过南洋又回国的,子女也在贺家的产业里供职。贺家家大业大,家事也需要信得过的人打理。没什么大志向的话,留下来多少有份工作,不想做也不强求,因此这个传统一直也没断过。薛颍在前夫家里时,家务和带孩子都是靠保姆,不然还有长辈帮忙。本来就没操过心,到了贺家有这样全方位的封建享受,更是撒手不管了。 “佣人只能做做杂事,这么大点的孩子,学习、起居、生病、饮食这些,总要有人把关的。”贺骏皱着眉表示不认同,“你不会……从没管过吧?” 他小时候接受的是精英教育,母亲还在身边时是个要强且严厉的女人,没见过这么散养的,又不是家里没有条件。 说到这个薛颍一脸无辜又有些茫然,满不在乎甚至隐隐自豪地说: “可他真的不用人管。从不惹事,也几乎不生病。刚上学的时候还给他听写、背书、签字,现在我都不知道他课上教什么,成绩一样很好啊。其他也没别的了吧,反正家里不会短了他,想要什么没有呢。” 十岁的孩子,已经小学六年级了,可见上学时得有多小。不知道是因为照看小孩太花时间,才会早早送去上学,还是因为前夫家里要求严苛,想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又或者两者都有。贺骏觉得荒谬,但好像也没什么立场指责薛颍,不如说,他在某个层面上稍微能够理解她。 不是每个女人都适合成为母亲,当然,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能力分辨和选择是否成为母亲。 “随便你吧。” 贺骏的同情仅限于此,不再关心这件事情。 然而过去半年后,原本马上就要考试然后毕业的乖小孩,突然说不去上学了。不是不想去了,是说什么也不去了,连房门都不出。薛颍是个没主见的人,天塌了一样来问贺骏怎么办,贺骏也觉得奇怪,这事应该来问他吗?但他一个男人,在哭哭啼啼的女人面前总要有担当,于是选了个周末,带薛颍一起回老宅看看情况。 可平时没有接触,这么莫名其妙去看一眼,也看不出什么原因。甚至贺骏这次来才记住小孩的名字怎么写,以前只知道读音——师祎,不太常见的字。师祎一句话都不说,脸色不怎么好,手心里还有伤,不像是薛颍说的那样健康又省心。问了家里的佣人,得知小孩挑食得厉害,肠胃也弱,吃不好了还会吐。至于手上的伤,是前段时间养狗不小心弄的,据说是小狗撞翻了花瓶,碎片划伤了手。 “那狗呢?” 贺骏问出这句话时,一直垂着脑袋动也不动的师祎忽然抬头,巴巴地望着他。 “狗……狗走丢了吧?我们也不太清楚,就…有一天突然没见到了。” 佣人们答得结结巴巴。 “找过了吗,没找到?”贺骏看师祎这么关注,以为是狗丢了伤心,于是安排佣人,“实在找不到,什么样的小狗,再弄只差不多的来。” 原本问到找没找到时,师祎眼睛亮了亮,可等贺骏当着他的面说完后半句,他立刻大叫着跳起来: “那不是我的小狗!我要我的小狗!” 说着突然把手上的玻璃杯狠狠往地上一摔,用还缠着纱布的手背抹了把眼睛,转身就大步跑上楼了,随后是一声巨响的摔门声。 小孩伤心的尖叫把贺骏吼得有点懵,薛颍到底是亲妈,心疼地追上去敲门,急得掉眼泪。贺骏晚饭还有约,见事情一时没个头绪,只好下次再说,让薛颍留下来陪师祎过夜。临出门时他向佣人嘱咐: “附近再找找,雇几个识路的老乡帮忙。荒郊野岭的,小狗应该跑不远,被人捡走了也不一定,周边村子里也都问问看。” 送他出来的佣人却低声说: “小少爷的胃病一到周五就——” 不待说完,贺骏的堂兄贺驰恰好从停车坪那边走过来,问贺骏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了。佣人一看贺驰进来,立刻不继续说了,拘谨地问候过贺驰,说今天的荔枝已经冰上了,要不要现在吃。贺骏一听就皱眉。常住这里的贺老爷子是贺骏的亲爷爷,但跟大房的关系就远了点,他从不知道这不年不节的,大房还会有人常来老宅。 下次再来时,贺骏隔了半个多月。挑了个周五,撇下薛颍,也没知会宅子里,自己开车远远停在村口,步行过来。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贺骏先看了一眼停车坪,与他听来的回报一样,停着一辆军牌的红旗车,贺驰的车也在。再抬头看向老宅,只见三层往上的阁楼里,亮着昏昏黄黄的灯。他没从大门进,敲响侧面佣人常用的小门,在佣人开门时示意她噤声,穿过厨房来到天井,隔着屏风果然看见贺驰坐在前厅,一边喝茶一边低头翻看杂志。 此时贺骏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因为太离谱了还有点不敢相信,等他从后厅的楼梯径直走上阁楼,还没到门口就僵住了。老宅用的手工木门不那么严丝合缝,隔音不算好,站在最后一节楼梯上时,已经能听到阁楼里怪异的动静。他自己就不是清心寡欲的人,有资本又没什么牵挂,真玩起来也不分男女,眼下没什么不明白的。 “谁在里面?”他只觉得荒唐透了,都没意识到自己声音有多大,震惊过后是出离的愤怒,“出来!” 房间里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楼下传来咚咚作响的爬楼声,贺驰着急忙慌地冲上来,一把握住贺骏要去开门的手,压低音量厉声警告: “军牌的车!贺家也惹不起!” 贺骏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他确实犹豫了。即便要救人,也有得是更暧昧婉转的方法,他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贸然得罪人很容易后患无穷。可就在这时,房间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喊,是师祎在拼尽全力地嘶声大哭: “贺叔叔!贺叔叔——!” 十岁,才十岁!贺骏被喊得心都揪了起来,手往下一按果然锁了门,于是抬脚就踹。 “这扇门我踹烂为止!”贺骏体格高大,是副北方人的骨架子,有一米八七,贺驰拦都拦不住,“开门!” 第三脚踹下去,嵌着门框的青砖墙已经在掉灰了,都能听到木头开裂的声音。但很快,厚重的木门从内侧打开,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光着脚冲出来,像头慌不择路的小鹿一样一头撞在贺骏身上,伸手一抱,一丝不挂。 贺骏手都在发抖,匆匆撇了眼门内,竟还有另一个小男孩瑟瑟地蜷缩在角落里。可眼下他也顾不上更多了,与房间里已经衣衫齐整的半百老人对视了一眼,搂住师祎撞开贺驰,转身快步下楼。小跑在夜风里,手心触到师祎浑身都是滚烫的,被抱着的小孩除开那一声哭喊后,一点动静都没再发出来,仿佛幼兽在极度危险中已经被吓到僵硬了。 等到上车,师祎才在落到后座上时小声呜咽了一下。车里的灯光照亮了师祎上身不太明显的淤青,贺骏意识到自己手重了,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地避开,想了想,脱下衬衫罩在一动不动的师祎身上,转头去前面开车。 东城到南城还是有些距离,可贺骏一想到那间阁楼里的场景就只犯恶心,也没心思就近找地方住下,干脆一口气开到南城。顾虑到事情可能不好处理,薛颍又是个哭哭啼啼不当事的性格,贺骏暂时没想好怎么跟她解释,于是先把师祎带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有独立的休息间和浴室,跟酒店的套房没什么区别,隔音和隐私也做得很好,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是最安全的。 他憋着劲开了大半宿的夜车,松懈下来才觉得累,背心都湿了。本以为这么折腾一通,在后座不声不响的师祎应该累得睡着了。哪知道伸手去抱他的时候,才发现小孩一动不动地睁着眼,根本就没变过姿势,关节僵硬到掰都掰不动。好在贺骏高大,干脆把师祎整个打横抱起来,安置在休息室的床上后,自己去沙发上凑合了半晚。 只是头疼的事情还在后头。 自从被救出来,师祎就没再开口说过一个字,裹着贺骏的衬衣缩在被子,不吃饭不喝水,也几乎不动。头一天贺骏还能让他自己呆着,觉得是被吓坏了,总要时间缓一缓。可第二天还这样,贺骏就坐不住了,联系了一个靠谱的私人医生,看看别出什么问题。可休息室的门一被推开,师祎看见陌生人就会开始尖叫,不是那种小孩子高亢稚嫩的声音,而是极度恐惧的、嘶哑的哀鸣。那时候都还是二十世纪的末尾,国内对精神和心理疾病的普及太缺乏了,这位医生在这方面也不专业,只是含糊地建议带师祎去精神卫生所看看。可结合当时的观念和看护条件,那里就是疯人院,立刻被贺骏有点生气地否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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