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要去莫斯科公墓吗?这是去哪儿?”阿列克谢忍不住问。 “墓园被记者包围了。”一个军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们绕几圈,拖延时间,避开他们。” “你们不是说彼得是英雄吗?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呢?哪个英雄下葬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安格琳娜质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阿列克谢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格琳娜突然直起身子,靠近那些正襟危坐的军人,眼睛紧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大声怒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的丈夫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英雄!却像是对待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那样对待他的遗体!为什么!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掩盖什么?”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些军人安坐在那,仿佛安格琳娜只是一只被磨平爪牙、关在笼子里发疯的狮子,不足以造成任何伤害。 “请您安抚好她的情绪,我们马上进入墓园了。”一个上校转身对阿列克谢说。 一下车,阿列克谢就搀扶着安格琳娜,紧紧地跟在那些抬着棺材的士兵身后。 墓园里没有其他前来祭奠的人,只有他们。荒芜的公墓里埋葬着很多没有人认领的死者,他们的墓碑上空空如也,只留有日照雨淋造成的裂痕。墓碑前杂草丛生,周围的牛蒡和刺荨麻疯狂生长。 这是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土地,埋葬着被遗忘的人。 他们把彼得的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坑里,还未征求安格琳娜的同意,就急急忙忙地往坑里填土。安格琳娜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做任何反抗,她靠在阿列克谢的身上,木然地看着那个锌皮棺材逐渐被土填没,最后彻底消失。 那些军人没有留给他们哀悼彼得的时间,将他们匆忙赶上大巴车。在车上,那个不苟言笑的上校坐在安格琳娜的身旁,告诫她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往外讲,要是她在外面乱说话,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她很可能将面临法律问题。 “那您能告诉我,我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吗?”安格琳娜嘲讽着问。 “托图诺夫的身体基础差,不然你看看,医院里这么多事故发生时在现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还好好活着呢。”上校毫不在意地回答。 大巴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送到了市区,阿列克谢再打车将安格琳娜送到了她的朋友家中。 门一开,彼得两岁的女儿就跑了过来,紧紧抱着安格琳娜。 “爸爸呢?爸爸今天回来吗?”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道。 这一问,强撑一路的安格琳娜彻底坚持不住了,她瘫在地上,抱着女儿嘶声痛哭起来。
第20章 身心俱疲的阿列克谢回到公寓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前往加林娜的公寓,跟她讲自己明天将要回到切尔诺贝利做相关报告的事情。 加林娜家中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总书记米哈伊·戈尔巴乔夫首次面对公众谈起这场事故。 “我们要提防西方媒体编造的用于抹黑我们的成堆的谎言……最坏的情形已经过去了,整个国家的科学资源都被动员起来了,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顺利渡过这个难关……”这个以亲和力著称的领导人呆板地念着早已准备好的稿子,看起来魂不守舍。 加林娜把电视关掉,拿起了桌面上的稿子。 “去切尔诺贝利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继续给《信鸽》供稿,不耽误我完成《苏维埃新闻》的编辑给的任务。我还能借机多了解真实情况。”阿列克谢回答。 “现在他们对这次事故的消息把控很严,你要格外小心,我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系。不管怎么说,人身安全最重要。”加林娜认真嘱咐道。 告别加林娜后,阿列克谢回公寓收拾了一下行李,在晚上的时候来到第六医院,准备和瓦列里告别。 奥列娜已经回租住的公寓休息了,瓦列里一个人坐在床上,正在看报纸。阿列克谢走进病房,瓦列里笑着看向他,把报纸收了起来。 “他们终于对外报道这起事故了,虽然说得并不清楚。” 看来瓦列里还不知晓彼得去世的消息,阿列克谢神情凝重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瓦列里问道。 “你现在感觉如何?” “依旧是疼痛,睡不安稳。他们现在在固定时间会来给我注射吗啡。” “这几天医院里死了好几个人。”阿列克谢踌躇着说。 “我知道,我从母亲和护士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些消息。” “彼得……昨天中午的时候去世了,我陪着安格琳娜去公墓安葬了他。”阿列克谢低声说。 瓦列里僵硬地看着他,阿列克谢回避着瓦列里的眼神,把头低了下去。 片刻过后,瓦列里才完全消化完这个消息,他轻轻倚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护士这个时候走进病房,给瓦列里注射了用于止疼安睡的吗啡。 “我明天要回一趟基辅,杂志社需要我去完成一篇和事故相关的报道。” 瓦列里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他看向白花花的天花板,没有作声。 阿列克谢很想在这个时候拥抱他、亲吻他,但他知道,瓦列里此时的皮肤脆弱极了,他甚至不能触碰他。 “阿列克谢,给我读一首诗歌吧。”瓦列里再次把眼睛闭上,他虚弱地说道。 阿列克谢怔了怔,随后轻声地念起了叶赛宁的《我记得》,像摇篮前的安眠曲,像神父教袍下的祷告。 “我记得,亲爱的,我记得, “你金发的光辉, “像秋天颤抖的白杨, “永不消散的余晖。” 他抬起头来,观察着面前的人,瓦列里闭着的眼睛依旧在不安地转动着,身上因为疼痛而不停冒着冷汗。 阿列克谢感到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安抚自己一定要冷静。这些天他从未睡过一个好觉,要么困得直接睡在打字机前,要么就着医院冰冷发霉的椅子休息。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和情绪的波动。但此时此刻,阿列克谢突然很想将压抑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他想无所顾忌地大哭,想抱着瓦列里对他不停地诉说。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坐在原地,用颤抖的声音继续念道: “……悲伤让我恐惧, “秋叶沙沙作响, “像个稚嫩的孩子, “低声哭泣在风里飘荡。” 床上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阿列克谢凝视着瓦列里苍白的脸,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慢慢起身走向房门,关上了灯。就在他准备踏出门外的时候,黑暗中传来瓦列里沙哑的声音: “阿列克谢,注意安全。” 阿列克谢停了下来,但瓦列里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黑夜里。
第21章 接待阿列克谢的依旧是奥列格·罗曼科,还有两名专业的摄像师。 他们先是去了基辅的几个医院和疗养院,里面挤满了从事故周围城市和村落疏散的群众。许多人跑来医院声称自己最近总是莫名心悸、出汗、食欲不佳,并伴有偏头痛、睡眠障碍等不良症状。医生在这些患者的就诊单上全部填上“植物神经-血管张力障碍”,并给病情稍微严重的患者注射镇定剂,没有给予更详细的治疗方案。 阿列克谢还在医院门口看到了一个躺在花坛边上独自喝着伏特加的男人,那人袖子外露出的手臂通红,和瓦列里肩膀上类似于晒伤的痕迹很类似。趁奥列格带着两个摄像师去拍照的时候,阿列克谢收好手中的笔记本,走到那个人身边,装作不经意地坐下。 “为什么大白天在这里喝酒?” 那男人打了个酒嗝,睁开眼看了阿列克谢一眼,“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 阿列克谢没有回答。 “一年前我从阿富汗战场上回来,他们表彰我是英雄,但转眼间又把我送去了切尔诺贝利——你知道切尔诺贝利有什么吗?” “因为那场事故吗?”阿列克谢故意问道。 “——辐射,和动物的尸体。”男人自顾自地说道,“辐射计在我耳边叫个不停,我们这些士兵比机器还要厉害。他们从国外进口了一大批机器,但这些东西进入高辐射区域就直接报废了,但我们士兵却还能工作。前些日子他们说我们这一批士兵完成任务了,会有新的一批士兵来继续清理工作。他们送了我一箱伏特加,激奖了我们每人1000卢布。后来我回到基辅,发现总是喉咙疼痛、腹泻、发热,医生说我是精神压力太大,给我打了镇定剂。” 那人突然笑了出来,又被口中的酒给呛得直咳嗽,“去他的,我知道那是因为辐射,他们不敢往上面写罢了。因为他们还要征召更多的年轻人参与清理工作,他们怕引起恐慌。” “你应该申请去莫斯科第六医院进行治疗,你的情况很不好,伏特加并不能治好你的辐射病。”阿列克谢皱着眉建议道。 就在这时,奥列格带着两个摄像师匆匆赶来,“安德列夫同志,你不知道我们刚刚拍到了多好的照片——医生和患者和谐相处。突然的疏散造成群众的精神状况不佳,但这些疏散群众都在基辅的医院里受到了良好的治疗。你看看,多么切题的照片。” 阿列克谢没有凑前去看屏幕里的照片,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已经靠在花坛上睡着的醉汉。 “我们什么时候去切尔诺贝利?” “现在。” —— 经过隔离区检查站时,工作人员给他们每人发放了棉布工作服、鞋套和呼吸面具。 一路上阿列克谢都在忐忑不安,他害怕那个他所熟悉的城市变得面目全非。但事实上,当汽车驶进普里皮亚季城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身陷梦境般不真实。 高大的桦树、长方形花坛里各色的玫瑰、深绿色的树叶,甚至连天空都是湛蓝清澈的,那些在记忆中永远灰扑扑的建筑都变得柔和起来。四周静谧极了,只有风吹叶子的沙沙声,人类设定的时间仿佛在这里永远停滞了,唯一在变的是辐射计上不断攀升的数字。 车辆往切尔诺贝利驶去,最终在一个村落停了下来。 一个巨大的推土机出现在阿列克谢面前,司机正坐在车上吸烟。推土机前面是一个大坑,阿列克谢走上前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坑里堆着的是各种动物的尸体——牛、羊、鸡、鸟、家犬,还有好几只猫。那些动物血淋淋地躺在泥土上,很多身上都带着弹孔。 “一万多头牲畜和家养宠物,那些猎人还在工作,依然有一些聪明的小狗逃到禁区外了。”奥列格走过来说道。 “为什么要杀它们?” “居民撤离的时候来不及带上自己的宠物,这些猫猫狗狗身上都带着辐射,说不定还有狂犬病,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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