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了。 海边静谧无声,偶尔推过来几道白浪。 他开船的技术比开车和开飞机都要好,得到过余醉认证。 自己家码头上随便一条船他都能给开走。 夜间海面能见度低,但影响不大。 他要在凌晨两点前开到公海,把王长亮绑上重物丢下去再快速返回,这样才能确保天黑前到家。 检查了下油箱里的油够用,天气预报显示两小时内无降雪降水和大风,船上也有备用氧气瓶。 陈乐酩咬住高领毛衣的领口往上一扯,盖住半张脸,迎着微风驶入大海。 这一路开得很顺,越往海中心走能见度越高。 雾慢慢散掉,三两只海鸥围着他盘旋。 陈乐酩心里的慌乱渐渐被风吹散,还有闲心空出手逗逗海鸥,被海鸥扑腾着翅膀扇在脸上。 他笑着躲开,边开船边想,早知道带点面包或者小鱼什么的就好了,还能喂喂它们。 想到这里,他脸上表情陡然僵住。 “哗啦”一个大浪猛地扑到船上,他身形一晃。 短暂的两三秒里,周遭空气瞬间凝固,视线呆滞地定在半空,他全身血液一点一点变凉、凉透。 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冷了下来,后背发麻。 僵硬地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后,他低下头,看躺在脚边的黑袋子。 海鸥是食腐动物,且嗅觉敏锐。 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一只海鸥往王长亮身上扑? 钓鱼艇停在大海中央。 海鸥飞走了,雾又重新聚拢过来。 四面八方全是深海色的海水和浓雾,空气很潮,吸进鼻腔连带着喉咙都又潮又腥。 陈乐酩呆呆地定在那里,良久,他一脚踹向黑袋子。 袋子狠狠撞向船舷,发出“铛!”地一声,什么东西断了。 那根本就不是肉体撞到铁的声音。 陈乐酩手指颤抖地拉开袋子。 咕噜咕噜,王长亮的脑袋滚了出来。 没有血,是蜡像。 难怪那么轻。 与此同时,一架深海远光灯从身后打到他的船上,那刺眼又宽大的光柱仿佛带着某种热度,将他整个人牢牢地罩在光圈里。 陈乐酩不用回头都知道,一艘排量比他大出几倍的船正轰隆隆地朝他开过来。
第63章 kitty,上来 余醉的噩梦里总有一片海。 漆黑的、一望无际的、窒息又压抑的、连周遭的空气都被浓到呛人的血腥味覆盖。 他弟弟就躺在这样的海上,随着海浪飘来飘去。 那么鲜活生动的孩子变成了一具苍白腐烂的尸体,那双总燃烧着两团火焰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 余醉看到密密麻麻的鱼群围着弟弟啃咬,三五成群的海鸥啄食他的腐肉,弟弟的骨头断了,手脚断了,躯干也变成七零八落又浮肿糜烂的一块又一块。 他跳进海里,怎么捞都不能把弟弟捞进怀里。 “二哥?二哥!” 汪阳在他肩上狠推了一把。 余醉回过神来,望向海面的眼底泅着一层红斑。 “到了。”汪阳把船停在钓鱼艇旁边。 余醉深吸一口气,额头和后背全是冷汗,甚至站起身时还踉跄地晃了一下。 汪洋看出他不太对劲儿,“你是不是发病了?” 余醉摇头,想说没有,但舌根僵直发不出声音。 他愣了下,但没管,径直绕过汪阳跳下船,跨到钓鱼艇上。 船上没人。 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到十米的空间一览无遗,驾驶位和船舱里都是空的,王长亮的蜡像还裹在黑袋子里,备用氧气瓶不见了,陈乐酩的外套挂在方向盘上。 外套上全都是血。 那些鲜红的手印刺激着余醉的眼球,快要把他的心都给割裂。他把外套拿起来,看到方向盘上一圈反光发亮的东西,伸手去摸,摸了一手的血。 鲜红的血和淡黄色的脓液混在一起。 伤口裂了。 化脓了。 三角骨肯定又断了。 余醉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喉咙口就像活生生哽了一把钢刀,他出一口气就割他一刀。 汪阳打着手电急吼吼照向他:“人呢!找到没有!” 余醉没作声,快步跨回大船上,让秦文开船:“原路返回,立刻就走。” 秦文疑惑但照办,再次发动引擎。 汪阳急了,“走什么啊!不在船上肯定就在水里猫着呢,下去逮他!”他说着就扒衣服往下跳。 余醉伸出那只手。 灯光下蔓延进掌纹里的血水更加刺目。 汪阳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败家孩子,跑什么啊……” “这么深的口子他跳下去泡盐水,疼不死他!” “他不知道是我们。”余醉说,“他抱着氧气瓶下去的,肯定能潜多深就潜多深,水下那么黑,我们下去他认不出人,以为坏人来抓他,一害怕就会慌不择路地乱跑,这周围全是僧帽水母。” 剧毒的东西,蛰他一口能当场毙命。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把船开走,他确认安全后会自己潜上来。 “哎呦我真是——小狗日的!老子上辈子欠他的!”汪阳又气又心疼,偏偏还没办法,一脚踹在船舷上把船板砸出个深坑,跑到前面和秦文一起开船去了。 “还回码头?”秦文回头问。 “不。”余醉目光沉沉凝望着海面,不知道弟弟正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我们是从码头过来的,他胆子小怕和我们撞上,不会再回去了,靠最近的岸。” 最近的岸是望山码头,比迷路海码头小四分之三,也是私人地盘。 余醉在船上给码头主人打电话,让他们关灯关闸,把巡逻保安全都撤掉,一个人都不许站在外面,如果把陈乐酩吓到他还会再跑。 “对,是我弟弟。” “大约二十分钟后上岸。” “不要出声,不要留人,我怕吓到他。” “麻烦帮我去请最近的医生过来,还需要麻醉剂,他手伤得很厉害。” 电话挂断,他们正前方不到百米内原本灯光明亮的望山码头瞬间变暗。 几架远光灯“砰砰砰砰”依次关闭,航标灯、高杆灯、强光巡检灯全关上了,就连那几间亮着灯的窗户都灭了灯,只留远处灯塔上一道闪烁的红光,为迷路的孩子指引方向。 远远地看到十多个人,有水手有保安,跟消防演练似的训练有素地跑出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大船终于靠岸,余醉和汪阳下去,让秦文把船开走,不然陈乐酩看到他们的船还是会跑。 一辆黑车从码头后面开过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提着药箱下车冲过来,余醉带他上楼。 正对大海的三楼窗口,视野最佳。 汪阳拉上窗帘,从窗帘缝隙中伸出一支黑黢黢的望远镜,时刻注意海面的动向。 余醉平和冷静地跟医生交代陈乐酩的伤情,医生听完后清点自己带的药片,说保证够用。 “来了来了!”汪阳激动地拍着窗台,“我看到他了!” 余醉赶紧过去,拿过望远镜往外看。 原本漆黑朦胧的海面刹那间缩小成镜头里的正圆,红十字线的交点处冒出一个小尖儿。 陈乐酩的小钓鱼艇跟只三角粽子似的晃晃悠悠朝他们飘荡过来。 余醉镜头上移去看他的脸。 惨白的小脸没有一丁点血色,只殷红的唇被紧紧咬着,不知道是疼得厉害还是怕得厉害,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一个劲儿抖动,开一会儿船就拿手抹抹眼。 他浑身湿透了,冷得打寒战,把裹“王长亮”的黑袋子裹在了自己身上。 余醉直勾勾地看着,好半天也没作出任何反应。 汪阳急得上蹿下跳:“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啊!他哭了没有?手还在流血吗?” 就见余醉放下望远镜,把脸埋在手臂内侧蹭了下。 “操。”汪阳咬牙切齿地骂了声。 “你怎么样,还行吗?带药了吗?”他眼见着余醉的状态越来越差,冷汗把后背浸湿了一层,刚被风吹干,这会儿又浸透了。 余醉没说话也没理他,完全顾不上自己。 汪阳干着急,在身上一通翻找,还真给他找到点东西。 一颗天价巧克力球,去陈乐酩家里时倒霉孩子请他吃的。 他撕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塞进余醉嘴里,“再忍两分钟,把他弄上来送你俩一起去医院。” 包装纸很薄,是锡箔的。 汪阳刚想顺手揣进口袋就好巧不巧地被风吹到窗外了。 风越发寒凉,凌晨三四点时,温度最低。 海风裹着岸上的积雪吹到人身上,好像冰渣子刺进骨头里。 陈乐酩浑身发抖,牙齿打颤,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被冻得紫红肿胀,疼到没了知觉的右臂在一侧垂着,咸腥的海水顺着纱布不断渗进伤口里。 他双肩耸着,边开边哭,抿着嘴巴忒喽忒喽地掉眼泪,模样滑稽又狼狈。 王长亮去哪了?到底死没死? 山上那具蜡像是谁放的?为什么?是不是知道他会回去所以故意埋在那儿? 刚才那条船上又是谁? 海警?渔民?夜钓的游客?还是根本就是王长亮。 陈乐酩脑袋里乱成一团,半点有用的信息都分析不出来。 头皮一会凉飕飕一会又热乎乎的,眼前冒出好多重影。 冻发烧了,或者伤口感染了。 陈乐酩不知道,但他必须赶紧上岸找医生来看,不然即便天亮之前赶回去也没法和哥哥解释这条手臂是怎么回事。 “呼——”什么东西忽然被一阵强风拍到脸上。 陈乐酩伸手扯下来,刚想扔,就觉得那触感很熟悉。 他握在手里,打开手电筒一照。 银色锡箔上带着几颗金粉做的点——他经常吃的巧克力包装纸。 这是昨天下午给汪阳的那颗,因为是最后一颗了所以他非常珍惜,还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个小猪鼻子,绝对不会认错。 “轰隆——”一道惊雷猛地在天边炸开,银刀般的闪电从他上空兜头劈下来。 陈乐酩吓得浑身一抖,被照亮的双眼中满是惊恐。 他整个人都懵了,傻了,被那道雷砸塌了。 脑子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僵的,麻的。 那是个闷雷,雷声过后没有下雨。 闪电消失后再没有一丝光亮。 他这时才发现,四周太安静了。 静得出奇。静得诡异。 原本全速前进的钓鱼艇在距离岸边五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看着岸上的码头和大楼。 没有灯光,没有来回走动的人,只有风吹过三楼某间窗户的窗帘,看上去是那么安静又安全,简直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安全停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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