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寄宁介绍完自己的打算,见他没什么反应,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他说,“晚上见。” 齐椋开始疯狂接单。白天几乎是永无止境地驶在路上,油门、离合、刹车,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动作,只有疯狂奔波,才能让他忘记现实。 那个周末的中午,三岔路口发生了连环追尾,离他的停靠位置有点远,但他还是去了。 快到时,远远地,他能看见几辆停在路中间的车,其中一个后备箱已经瘪了。往来车辆像水流一样,在它们周围分开又汇合。 他还没踩下离合器,电话忽然响了。 号码是陌生的,工作优先,他直接按掉了。没想到,过了两秒,第二通又打来。 他烦躁地接起:“我没钱。” 这些推销电话到底在想什么?问他要不要买房买车,是在讽刺他吗? 对面静默了一瞬,说:“这里是人民医院。” 他怔住了,破损的车盖残影在眼前晃动:“出什么事了?” “您父亲刚刚割腕自杀,被邻居送到了急诊,”对面继续说,“伤口不深,已经抢救过来了,麻烦您尽快赶过来。” 电话挂断了,滴滴声在他脑海中形成啸叫,声浪汹涌地拍过来,像是要把他碾成齑粉。 齐椋调转车头,踩下油门,短暂地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父亲出了急事。对面的惊讶声还没结束,他就摁掉了。 他冲进急诊时,迎面赶来的是邻居家的婆婆。 “诶呦,你怎么才来啊,”她说,“你爸刚刚……诶呦,作孽啊……” 老人着了慌,说话也不连贯,齐椋快疯了,才听完事情的全貌。 “我在家里,听到隔壁咚的一声,想着你们家平常没声啊,就过去看看,”老人摇着头,“结果,往窗户里一看,你爸就躺在地上,手里拿着把刀,手上直往下滴血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厨房的。我那个急啊,赶紧跑到街上喊人,幸好有个年轻人跑出来,打碎窗户,叫了车,又把人背下来了……” 齐椋连说“谢谢”,然后一转头,看到孟寄宁。 他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渍,大概是病人留下的,看着触目惊心。 他久久地望着齐椋,仿佛齐椋整个人都是透明的。 齐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对方的眼神像是一切都明了。 对视了一会儿,孟寄宁朝他点了点头,走了。齐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他终于还是把他吓跑了,很正常,每一个知道他生活的真相的人,最后都会转身离开。 孟寄宁能离开,他反而感到安慰。因为对方留下来,多半是出于怜悯和同情。 他背负了太多债务,不想再背上一笔道德债。 他低下头,去找医生,口袋里手机有震动,被他按掉了。 “伤口不深,不过今后几天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食物,”医生顿了顿,又说,“家里有瘫痪患者,白天还是留一个人照看比较好。” 齐椋的目光往下坠:“是。” 医生叹了口气,劝告家属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平时要留意病人的心情啊。” 齐椋向医生道谢,走进病房看父亲。几年不见天日,原本偏深的皮肤变得苍白,浑身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一躺下,就消失在被褥里。 似乎是听到响动,父亲的眼睛睁开了,望向他布满红血丝的虹膜。 很久,两人只是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父亲喃喃一句:“还是死了好。” 这句话,齐椋这几天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不要老把死挂在嘴边。” “我不想让你恨我,”父亲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你已经够恨我了。” “我没有恨你,”齐椋说,“今天这种傻事,你不能再干了。你要是真这样死了,我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吗?” 父亲沉默一瞬,眼泪从皱皱巴巴的脸上流出来,就像洪水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不明白……”父亲望着缠满纱布的手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 齐椋摸了摸眼角,惊讶地发现一片湿润。他本以为,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在放弃学业那一刻流光了。 “我会想到办法的。”齐椋说。 他抓住父亲那只完好的手,父亲也虚弱地回握,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没有什么办法。 这静默的和平也没有维持多久,护士走了进来,拿着单子:“205床的家属,麻烦交一下费用。” 齐椋手中的温热消散了。 他松开父亲,站起来,接过缴费单,抢救、麻醉、药物、输血,一项项费用像子弹一样击中他。 “好的。”他说。 他要马上离开这个病房,离开病床上的人。他不能再看他,再看他就要疯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向一楼,浑浑噩噩地交完费,坐在大厅的金属椅上。 他应该回病房看护的,可他迈不动步子。胸口的巨石越来越重,他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周围环境失去了感知,只是茫然地呆滞着。 然后,手机又响起来。 这铃声把他拉回到现实,他不想再进入的现实。 看了眼显示,他咬了咬牙,接起来。 迎面而来就是怒吼:“你怎么回事?接了单子又跑掉?你知道客户等了多长时间吗?你知道给公司添了多少麻烦吗?” 齐椋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他马上就要炸开了,炸得鲜血淋漓:“对不起。” 对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近两年公司效益不太好,你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法安心工作……” 齐椋攥紧手机,生出莫大的恐慌。命运的重锤迎面袭来,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扛不住,也躲不开:“不不不,我能继续干的,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出现了……” “还是先照顾家里吧,”对面说,“公司体谅你的情况,遣散费会多给一些的。” “您再考虑一下,”齐椋说,“我真的很需要……” 电话已经挂断了。 齐椋望着前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影模糊了,周围的嘈杂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保持了多久姿势,等他终于放下手机,胳膊发出酸痛的尖叫。 有一对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像是在等叫号。他把位子让出来,然后走向病房。 父亲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歪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眼泪没有擦,在脸上留下几道白色的泪渍。 他们似乎都知道,为什么他出去了那么久,为什么他们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父亲什么都没问,只是低下头,望着手腕。 齐椋沉默片刻,说:“我请了几天假,之后白天会在家里陪你。” 父亲转过头,惊奇地望向他。 “我的生日马上快到了,”齐椋说,“你好好帮我庆祝一次生日吧,行吗?” 父亲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沉默有顷,说:“那要买个蛋糕。” “嗯。” “可惜我做不了菜了,”他说,“要搁以前,鸡翅肯定提前给你卤上。” “我现在也会卤肉,”齐椋说,“我喜欢的菜,我来准备。你就……平平安安地待到那时候,好吗?” “好。” 生日那天,齐椋早上起来,先把屋子打扫了一下。平常太忙,床下柜子上全是灰尘。他把每一个台面都擦清爽了,又归置了一下东西。衣服叠起来,按季节放好;日常用品收进柜子里;零碎的药罐按大小排列整齐。 然后他开始做饭,红烧肉、辣子鸡、青椒肥肠、蒜蓉西蓝花、番茄蛋汤,荤素齐全。 他把父亲抱上轮椅,腰部用带子卡住,推到餐桌前。看到这么多菜,父亲很惊讶:“咱们两个吃得掉吗?” “慢慢吃,”齐椋把筷子递给他,“还有酒。” 他拎出一瓶白酒,倒进两个杯子里,推过一个给父亲。父亲抿了一口,舒服地眯起眼睛。 “唉,”他说,“这才叫过日子嘛。” 齐椋给父亲夹了一块肉,两人正要开动,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齐椋皱了皱眉。他想不出会有谁登门。 他带着惊疑开门,看到孟寄宁后,惊疑更深了一层。 “生日快乐,”孟寄宁举起了手中的纸盒,“我从老板那里打听到的。” 齐椋望着他,许久没动作。父亲在后面问:“是谁啊?” 齐椋还在犹豫措辞,孟寄宁就开口说:“我是他爱人。” 这句话把齐椋惊得怔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孟寄宁已经进了门,笑容满面地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伯父好,”他说,“我叫孟寄宁。” 父亲一头雾水地跟他握手,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门口的儿子:“哎呀,阿椋谈朋友了?” “不是谈朋友,”孟寄宁说,“我们已经领证了。” 齐椋再度震惊地愣住,看着他拿出一张质感逼真的结婚证,递给齐椋的父亲。 齐椋站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个小红本。从孟寄宁出现开始,一切就像进入了魔幻的平行世界。他无法理解,这个假证是怎么冒出来的。 “这……”齐正国盯着上面的照片,“他也没跟我说过……” “我们是前两天临时决定的,事情太多了,他可能还没来得及提,”孟寄宁冲齐椋挤了挤眼睛,“本来嘛,我们就在商量着,什么时候跟您说,我说生日不就挺好?所以我就冒昧地上门了,没吓到您吧?” “啊……没有,”父亲说,“唉,这家伙怎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早跟我说,我还能准备点见面礼……” “这么麻烦干什么呀,”孟寄宁在桌旁坐下,“这不是有顿大餐吗?” 齐椋望着屋内的情景,还是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这情形,孟寄宁倒像是这屋子的主人。“你愣在那干什么?”他朝齐椋招手,“快过来坐啊。” 齐椋犹豫了片刻,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孟寄宁先夸赞了一通屋子的整洁,又说菜做的好,色香味俱全,然后笑意盈盈地举起杯子,说先敬伯父,再敬寿星。 几杯下去,桌上的气氛热起来。他又问伯父齐椋小时候的事,一边附和感叹,一边用胳膊肘捅齐椋,亲亲热热,好像他们早就是老夫老妻,还领养了两个孩子。 几年来,父亲的神色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放松。他一边用惊叹的眼神望向齐椋——“你小子有能耐啊”,一边埋怨他不早说,有对象还跟宝贝似的藏着。 屋内的空气是开怀畅意的,当然,畅意中也有着一根刺,一根致命的刺。 畅谈许久,齐正国才惋惜地开口:“孩子,我不知道齐椋跟你说了没,我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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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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