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贵见他疲累,心下难受,只默默帮他招呼客人,收拾茶肆来。 先把桌上的银钱一一收起,搁到柜台的抽屉里,又找了扫把扫了地,再将桌上的茶壶粗瓷杯收好,拿到堂屋后的厨房。想帮陈十恩洗了。那样白玉的手合该是拿笔握书的,这些粗糙活计真是不该做。 他之前随陈十恩进过厨房,自是知道地方。 穿过一道小门,便进了茶肆的后院,院子正中间有一口井,旁边种着榴花。 这时节榴花正盛,红艳艳美得热烈。小门正对着的便又是一道雕花红漆木门,他知道,只要进了这道木门,便是陈十恩的屋子了。 他在里面看书,赏花,睡觉,做梦……小门左边是一片菜地,地里种了些张富贵不识得的花花草草,看上去整整齐齐。小门右边便是厨房了,张富贵要去的就是这里。 陈十恩的厨房里十足冷清干净,似乎除了泡茶烧水,这里不做任何用处。他放下茶壶,从院中打了水,开始收拾起茶壶瓷杯。 手上动着,脑子也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倒是把遇到陈十恩之后的日子想了个细致。和陈十恩初遇,他日日来这山脚茶肆,月余的相处并没有让他更了解亲近陈十恩。 那个青布衣裳的男子总是一人坐在窗前,手握书册,不是在看书就是看着窗外的九嶷山发呆,他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每每看他孤寂的身影,自己的心便微微疼了起来。 男子知书识礼,而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只会看看账本,也不懂说些风趣的话讨他开心。 为了能找到机会和陈十恩多说几句话,他靠着他浅笨的脑袋想了许多。托人寻了珍贵墨宝,捧了带去给陈十恩,结果那人根本不爱,瞧了一眼只说:“南海水凉砚和瑰山辰墨乃是珍贵之物,张老板这样给我,我又怎的敢收呢?况且,我本不是爱墨宝之人,你的心意我十分感谢,只这东西,张老板还是带回去吧。” 张富贵带了东西失魂落魄回了铺子,胭脂铺子的小琴跑来寻他,说是要与镇东胡家的二小子成婚,要买最好的胭脂。 他心头一动,拿了胭脂装作不经意问:“你们怎么就相处到一块了呢?我记得胡叔的二小子可是个不爱言语的呀。” 这才从小琴那里明白,甜食和小玩意最是哄人的好东西,也就是这日后,他便总从集上买些甜食小玩意去给陈十恩,芝麻饼、糖葫芦、糖人、面人…… 哎,怎的人家小琴都成婚了,他这里,陈十恩连个热脸都不给他呢? 哦,对,桂花糕,今日给陈十恩带的桂花糕。 急着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边往外走边从怀里掏桂花糕,嘴角不自觉噙了笑。 终于找到理由去看那个眼睛雾蒙蒙的人了。 又一想,不对,天色都暗了下来,陈十恩肯定还不曾吃饭,便又回了厨房,左找右寻,终是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几颗土豆。他把土豆去皮切丁,用少量油炒过焖上米饭,便又出了门。 月亮已经出来了,苍白照着大地。张富贵捧着桂花糕,一脚跨进了那扇雕花红漆的门,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 雕花红漆木门里,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棵桃树,树下设了香案,上置一香炉,点三炷香,酒水点心一应俱全,只奇怪的是,这桌上并无牌位,让人瞧不清这是在祈求还是在祭拜。 陈十恩只在桌前靠树坐着,也不跪,闷闷喝酒,闲闲烧纸钱。等到三炷香燃尽就又点三炷香,等这三炷香燃尽又再点三炷香,如此三次,方才觉妥当,拿了酒壶仰头对月喝酒。 为何不立牌位,为何要点三次香,为何要在初八这天,这香案,到底设了多少天? 张富贵被这一怪异景象惊到了,一面觉得奇怪,一面又莫名觉得理所当然。他楞楞朝陈十恩走去,手心洇出了汗,湿了包桂花糕的纸。 这桂花糕大概是不能吃了,他想。 陈十恩突然抬头朝他看了过来,眯起眼睛,湿漉漉的,他脸上有了一条水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喃喃开口:“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他喝醉了。 月光下委委屈屈的样子,让张富贵想起了幼时看过的喜鹊,那种小动物般的温顺让他心里隐隐疼了起来。他一把抱住陈十恩,心里流动的感情出不来下不去,找不到发泄口又找不到这奇怪的源头。 他太笨了,笨到完全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怎的会有这种感觉。只能凭本能抱住这个委委屈屈的男子。 第二日,真的如陈十恩所言,是个好天气,日头高高,微风拂面。 张富贵端着一碗小米粥进屋子时,陈十恩已经醒了,正赤着脚要往门外跑,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却在看到张富贵的瞬间闪烁着灭了光,继而不死心般朝门外看了又看,终于是垂头丧气回了床上。 张富贵呆呆跟在陈十恩身后,轻轻说着:“陈……十恩,你昨夜喝醉了,早起喝点清淡的米粥才好。” 陈十恩看他呆呆的样子,微微笑了,苍白的嘴唇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沙哑着嗓子道:“劳烦张老板照顾了。” 张富贵看着面前男子圆乎乎的眼睛,笑起来时颊边那个若有似无的酒窝,心里开心,又因着自己叫出了“十恩”这样亲昵的称呼,心里隐秘的东西几乎脱口而出。 这种感觉来势汹汹,呼啸着要涌出胸腔,这个老实商人觉得自己定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些怪异的感情压下去。 他是笨却不代表他不通晓世事。他喜欢陈十恩,他知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喜欢他。找到这个眼睛雾蒙蒙圆乎乎的男子并爱上他,像是他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存在的意义。 陈十恩端起粥喝了一口,圆乎乎的眼睛微微弯了。又喝了一口,抬头看着张富贵,不明白为何这个老实商人还不离开。 张富贵磨磨蹭蹭不肯走,绞尽脑汁,心里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干脆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张老板身体不适么?脸怎么红得这样厉害?” “我.... ...”张富贵搓了搓手,思前想后,才又缓缓开口:“十恩,那个……就是你昨日讲的故事..........” 随后他又低低问:“你不会再讲昨晚那个故事了对吧。”他是在问他,却用的了然的语气。 陈十恩放下碗,身形也坐直了,用手无意识抚了抚黑亮的发,心不在焉道:“你怎晓得我不会再说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啊。” 他不明白这个老实商人怎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心里莫名烦闷。 “我看到你眼睛湿乎乎的……” 陈十恩却笑了,眼睛里山明水净,哪里还有平时雾蒙蒙的不真切呢。他轻轻开口道:“真是个傻的。” 张富贵早已醉在了他的酒窝里,脑袋晕晕乎乎的,他说了什么,全然不曾听到。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家,心里全是陈十恩,眼前看谁都是他,脚步轻飘飘,胸腔里暖乎乎。 也就是这次之后,张富贵往昔鸟茶肆去得更频繁了,大多时候也敢扯着陈十恩说话了,从集市上的小玩意说到街头儿女的亲事,从北边来的商人带来了味道奇怪的蔬菜说到桂花糕的做法.... ..... 陈十恩虽不大言语,却是真的在认真听他说,偶尔觉得好笑也会呵呵笑起来。 七月初,院子里的榴花终于开败了,陈十恩却更不开心了。他并未表现出不开心,但张富贵就是知道他不开心,他瞧九嶷山的时间又变多了,甚至听他说外面的事的时候也会走神了。 而这月初八又到了。
第3章 第 3 章 这日,天还未亮,张富贵便起床,往昔鸟茶肆去了。 陈十恩早上打开茶肆的雕花红漆大门,上午柔和的阳光里,有个壮硕男人手捧荔枝,旁边放着一把藤木椅子。他坐在那里,面对着院门口的九嶷河发着呆。记忆深处有道碎片闯入他的脑里,记忆里那人也是在这样美好的早上,捏着糖葫芦言笑晏晏看着他。 “你起来了……”张富贵犹豫着把荔枝递过去,“这是荔枝。” 陈十恩瞧他呆头呆脑,觉得好笑,伸手拿过荔枝,打趣道:“张老板来得这样早,难道是为了送这荔枝的……还是为送这椅子来的。” 张富贵急急想解释,又瞧他圆乎乎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晓得他是在逗他,只喃喃道:“十恩,你是怎的,现在老捉弄我,胡老爹他们还说你沉默木讷……你以前可温柔乖巧了,那样斯文儒雅。” “哦,我现在逗了你,就不斯文儒雅啦?再说了,我要和你是好友,好友间自然是多些随便自在啦。”陈十恩看他看得分明,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又道:“难道张老板不把我当朋友?” “不不不……我……我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你逗我是和我亲近,我……”老实商人急着辩解,嘴巴打起了哆嗦,又发现那个青布衣裳的人憋不住笑,酒窝徐徐出来了,也明白他又被这个人逗了,脸一下热辣辣红了。 午饭时,张富贵进了厨房,洗洗切切,准备给他做饭。陈十恩便拿了藤木椅子坐在厨房门口,白玉的指头捏着荔枝的白肉,眯着眼睛吃着。 院子里榴花已经败了,几只鸟儿停在上面,吱吱叫着。他挪动着屁股,大声对着厨房问:“老实头,你怎么想着给我拿个椅子来?我这里可有好些椅子呢?” 张富贵哪里听过陈十恩这样大声的说话,又听出他话里止不住的戏谑,脸上一红,从厨房探出身体,对他道:“你上次不是说椅子太硬,不舒服么。” 陈十恩瞧他一眨不眨看着自己,脸上也莫名发着热,又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椅子硬,只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午饭后,茶肆里便开始聚起了人来,今日的故事也开场了。 “话说呀,咱们这九嶷山上有个灵性十足的鸟。”陈十恩手握扇子,一下下敲着桌沿,瞧着窗外雾气不散的九嶷山。 “呀,我知道,那可是个神仙呢,我爷爷说那神仙会保佑我们镇子里的人呢。” “我爷爷还说他见过那个神仙呢。” “呀,你们别打岔啊……陈掌柜,这神仙后来呢?” 在座宾客攘攘,一听居然是九嶷山的神仙,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陈十恩瞧着男女,他们脸上红彤彤,张着求知的眼睛,盯着陈十恩看。 张富贵也坐在宾客席里,偶尔为客人添些水。抬着头看陈十恩,像在膜拜一个天神,他只瞧了他一眼,心里便奇异的暖乎乎,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嘴角笑得酸了,也不肯停下不笑。 “那鸟啊,虽然灵性十足,却,实不是神仙。” 人群里有了吸气声,他们疑惑万分,想要问又不愿打断陈十恩的故事,只得忍耐。 “这故事啊,还真像极了女子们看的话本子,虽不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却也颇令人唏嘘……”陈十恩喝了口茶,手指抹了抹粗瓷茶杯,俄而,又瞧着窗外慢慢说了起来。语气,凉凉浅浅,低低似在感叹。 “这鸟是一只喜鹊,无名无姓,独自一人在九嶷山活了千年,终日与山花河鱼做伴,无欲无求,它一心只想修炼成仙……一日,一个少年闯进了九嶷山,他浑身鲜血淋漓,只睁着柔和的眼睛瞧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喜鹊……喜鹊从未离开过九嶷山,也不曾接触过人类,它只觉得这人眼睛山明水净,很好看,便漫山搜寻伤药,治好了少年的伤……少年醒过来时,发现一只鸟在自己胸口睁着眼睛看自己,嘻嘻笑着摸了摸鸟儿的脑袋,叽里呱啦说了那许多话。喜鹊从不曾接触过人类的语言,自是不晓得这人在说些什么,只呆呆一啄一啄点点头。” “后来呢?那喜鹊是不是变成了人,和这少年成了神仙眷侣啊?”宾客看他瞧着窗外不再讲话,便调笑催促。 “不甘寂寞的喜鹊,喜欢上了听少年低低沉沉的声音,后来又想明白为何少年脸上总有悲伤的神情,日子久了,喜鹊觉得自己有些懂了少年说的话了……但这个时候,少年的伤也养好了,他要离开,去做重要的事,保护需要保护的人……可是,喜鹊怎么舍得呢。” “它思前想后,告别了九嶷山的山花河鱼,随着少年离开了,一路上它都叽叽喳喳,很是开心,夜里便窝在少年的胸前……” “后来呢?它到底有没有变成人啊?”女孩子忍不住红着脸问。 “它……没能变成人,就只是宠物般的存在,随着少年生活在大宅子里,看着少年的成长,看着他的喜怒哀乐。它想变成一个人,可以陪着少年的人,而不是一只只些微能听懂他话的鸟。” 陈十恩手扶着藤椅,微微抖动着肩膀,继续说道:“少年是个正直的将军,也是个尽职的哥哥,他上了战场……一举歼灭了来犯的外敌,为妹妹寻了世界上最好的夫婿,也娶了个极贤惠的小妻子,后来,也有了几个孩子。他战功赫赫,深受百姓喜爱,死后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那喜鹊呢?” “喜鹊呀,它一日日陪着少年,竟生出了特殊的情愫,但它只是一只鸟,能怎么办呢?能陪着少年,它就已经很开心了。少年死后,它便离开了大宅子,回了九嶷山,一心修炼,等着做神仙呢。” 他语气淡淡的,说完又微微点了点头,像是非常同意这故事的结局。随后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走了。 不出所料,这晚陈十恩依然在院里置了桌案,喝酒直至不省人事。 张富贵把他安置到床上后,坐在床边,呆呆看他。 月亮透出窗户,射进了整间屋子,他看着床上的他,细细的眉眼,小巧的嘴巴和鼻子,手不自觉朝他伸了过去,没有触碰到他的脸而隔空细细描绘这他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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